我們為何結婚,又為何不忠?生物人類學家海倫·費舍爾談愛情、婚姻與家庭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06-29T02:00:12+00:00

美國生物人類學家海倫·費舍爾在《我們為何結婚,又為何不忠》中,用生物學視角詮釋人類的相愛、結婚、外遇、離婚的歷史。

電影《麥克白》(1971)劇照 (資料圖/圖)

相比「離婚冷靜期」,一個玩笑的說法是,社會更需要「結婚冷靜期」。美國生物人類學家海倫·費舍爾在《我們為何結婚,又為何不忠》中,用生物學視角詮釋人類的相愛、結婚、外遇、離婚的歷史。

75歲的費舍爾高興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很快將要結婚,並且打算實踐一種叫作「分開同居」(LAT, living apart together)的新型婚姻模式。在這類婚姻里,夫妻二人不會一直住在一起,他們在每周固定的時間同居,另外幾日則分開獨居,各有各的生活。

費舍爾多年來研究愛情和婚姻中人類的大腦反應,是愛情生物學領域的領先專家。這些年來,一夜情、丁克家庭、開放式婚姻等新現象出現,婚姻家庭模式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但是,出軌和離婚的機率也越來越高,似乎沒有什麼秘訣能教人們如何維持長久關係。

歷史學家史蒂芬妮·孔茨研究了婚姻的歷史,發現人們並非一直為了愛情而結婚,從18世紀之後,才出現了自由戀愛、為愛結婚的激進觀念。而近三十年來,一場歷史性的婚姻革命正在席捲而來,這個維持幾千年的傳統行將結束,「人們不再需要通過結婚來建構成功的人生或長久的性關係」。

費舍爾不同意孔茨的觀點,她認為婚姻和家庭不會消失,因為這是人類社會適應性最強的一個單元。「對將來愛情婚姻的任何預測,都要考慮將來的一個決定性因素:人類對愛情百折不撓的、適應性強的和原始的渴望。」她在書的最後寫道。

「我們進化出了墜入愛河、結成伴侶的大腦迴路」

南方周末:數據顯示,只有3%的哺乳動物實行一夫一妻制,因為不利於傳宗接代。那麼人類為什麼選擇了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

海倫·費舍爾:單配偶不止意味著在性方面忠誠於一人,還意味著和對方結成團隊,共同撫養孩子。97%的哺乳動物不會這麼做,因為它們沒有這個必要,母象懷孕後,可以隨象群一起遷徙生活,生下孩子,不需要伴侶在旁。很多動物都是如此。

人類社會中的一夫一妻制大約形成於440萬年前,我們的祖先被迫從樹上下來,到地面上生活,為了攜帶食物、工具和武器保護自己,他們開始用雙腿而不是四肢行走。剛學會直立行走時,女性祖先不太可能一隻手抱住相當於20磅保齡球那麼重的嬰兒,另一隻手執工具餵養保護自己,她需要一位夥伴來幫助她照顧嬰兒。男性也不大可能真正維護住整個「後宮」,其他男性會試圖偷走她們。因此,一對一的伴侶關係為女性照顧孩子提供基礎,對男性來說則是實用的。那些組成伴侶的父母的孩子倖存了下來,於是我們進化出了墜入愛河、結成伴侶的大腦迴路。

但我不認為這些伴侶關係會永遠維持。在狩獵採集社會,女人如果遇到糟糕的伴侶,孩子可以加入混齡撫養群體,由更大的孩子或叔叔阿姨表親來照顧。她可以離婚,找到新的夥伴,養育更多孩子。如今人們如果選擇離婚,根據1947到2011年的聯合國《人口統計年鑑》,我研究了全球八十多種文化中的離婚數據,發現大部分離婚發生在婚後三年或四年,而不是我們常說的「七年之癢」。通常他們只有一個孩子。

南方周末:但根據人類學家喬治·彼得·默多克1949年的研究,大約250個不同的社會中,只有43個實行一夫一妻制,其餘大部分都盛行一夫多妻制。這如何解釋?

海倫·費舍爾:默多克是傑出的人類學家,他的研究結果沒錯,86%的文化中允許男人一夫多妻,這個情況至今沒有太大變化。但是當你去看看這些社會,會發現在一夫多妻制的社會裡,大多數人還是選擇只娶一位太太。大約只有5-10%的男人會娶多個妻子。他得有大把財富和很高的社會地位等等。一夫多妻在非洲西部很普遍,那裡有25%的男人同時擁有多位太太。除此以外,即便在允許一夫多妻的社會裡,大部分男人還是一夫一妻。

南方周末:這個現象是不是很奇怪呢,這些男人明明有一夫多妻的自由,卻選擇了一妻?

海倫·費舍爾:我不能評判他們是否奇怪。但我可以說,最近有一些有趣的數據顯示,在一夫多妻的家庭里,妻子們會爭鬥,有時她們會毒害對方的孩子。從達爾文進化論的視角,你知道最能生存的適者是誰嗎?不是那些富有者的孩子,而是最終能有幾個孩子健康長大成人。

我曾經在紐幾內亞高地旅行,我問一個當地男人他有幾個太太,他說三個。我問他想要擁有幾個,他說一個都不要,實在太頭疼了。第二天他又對我說,海倫,人千萬不能有兩個太太,要麼你就娶一個,要麼就三個以上,因為一旦你不在家,倆人的鬥爭不斷。

我們人類這個物種進化出的大腦,形成了這個模式——找到伴侶、一夫一妻、結婚、離婚、再婚、再離婚等等。我們的大腦沒有真正為多妻或多夫而設,我們進化出了嫉妒心。然而在很多文化里,富有的男人可以找到多個願意容忍的女人,原因在於他的資源。今天在中國或美國都能見到,一個有錢男人,有太太、有孩子、經常旅行、在另一個城市擁有一位情人,這些女性可以獲得資源,住進好房子、獲得禮物等等。

「可惜的是,大腦會同時愛超過一個人」

南方周末:人類對一對一配偶的需求和出軌的需求似乎是矛盾的,生物學上如何解釋這兩種不同的本能?

海倫·費舍爾:這很有趣,我研究了42個主要社會,發現每一個都有不忠和出軌現象,即便在有些社會裡,通姦會讓人掉腦袋,仍然有人這麼做。如果我傳播謠言說吃醬油會致死,大家肯定不敢再吃醬油,但即使出軌令人失去工作、金錢、家庭、名聲,全世界的人依然會這麼做。為什麼呢?從達爾文進化論的視角,我們回溯一百萬年前,一個男人出去狩獵找到另一個女人、生孩子,出軌的男人擁有更多孩子,可以遺傳更多基因。為什么女人也出軌呢?她和別人睡覺,也可能會生更多孩子,創造了更豐富的基因多樣性,其他可能的回報是如果丈夫死了或被拋棄,還會有人繼續照顧她,得到額外的食物和保護。

千百年來,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更多物資、孩子、保護。人類大腦選擇了一種繁衍策略,墜入愛河的巨大慾望、形成伴侶、組成家庭、長久關係、繼而是和其他人發生性關係的衝動。我們已經進化出三種截然不同的大腦系統:一是性慾,二是強烈的浪漫愛情,三是深深的依戀感(attachment)。它們通常共同作用,但是也有可能分開。你可以已經深深依戀著某個人,卻又對另一個人(哪怕是陌生人)產生強烈愛情,並轉變為性慾。大腦非常強大,可以瘋狂墜入愛河並建立伴侶關係,但可惜的是,它會同時愛超過一個人,同時存在伴侶和出軌這兩種基本迴路。

南方周末:如果人類的愛情並不專一,為什麼古往今來的愛情故事都在竭力製造、渲染愛情這個概念呢?

海倫·費舍爾:它有可能是專一的。我和同事用大腦掃描儀探測愛情中人腦的運作,發現當你瘋狂愛著某人時,通常你完全不會注意其他人。但當你開始感受到對這個人更深層的依戀,你大腦中的愛情反而可以跳出來,轉而愛上其他人。不幸的是,大腦非常適應在愛上一個人的同時對另一個人保持深層依戀。

現在,我們已經進化出了巨大的大腦皮層,讓我們做出決策。很多人決定讓自己對某人保持依戀,即便愛上其他人,看見有吸引力的漂亮女孩或英俊男人,但他們會想到自己的美滿家庭、良好工作,堅持自己擁有的一切。因此,僅僅因為大腦有這些傾向,並不意味著我們真的會據此採取行動。就像有些人容易酗酒或沾染毒癮,但他們能夠戒掉。

南方周末:你能否解釋什麼是依戀感?

海倫·費舍爾:依戀感可以持續或長或短的時間。這是一種粘性物質。我們對45000名美國人收集的數據發現,大約一半的人體驗過一見鍾情。我不覺得驚訝,愛情是一個可以立即觸發的大腦機制,就像憤怒和恐懼的情緒一樣。但是依戀感則發展得非常緩慢,它非常重要,即使很多人已經不喜歡伴侶,但也會對伴侶產生深深的依戀。你可能在依戀一個人的同時對他生氣。話又說回來,有些人會和錯誤的對象結婚,時間可以改變一段感情,不久後這些依戀逐漸減弱消失。這些都是可以來來去去的大腦機制。

南方周末:如果愛情是由大腦的特定成分決定的,能否通過人工干預大腦來控制愛呢?

海倫·費舍爾:我們已經有一些藥物可以殺死愛情。一些抗抑鬱藥物會驅動大腦中的血清素,抑制多巴胺機制。多巴胺是調節強烈愛情的機制,這就是為什麼服用抗抑鬱藥物的人們會感受不到愛情,也不再對伴侶有依戀感。但是,目前沒有任何藥物可以使人產生愛情,我不認為能找到這種藥。

在很多文化里,人們嘗試找到愛情秘訣,但都不成功。愛情有很多因素,不止有生物控制的這一半,也有另一半是和文化相關。我會愛上川普嗎?永遠不會。生理上我不會被那個老胖蠢男人吸引,文化上,我有不同的家庭成長背景。所以即便服用藥物能激活大腦,使人產生某種情愫,但幾小時後藥效消失,你還是會回到自己。我們傾向於愛上和自己社會經濟、族群背景相似的人,同等智力和外貌的人,相似宗教信仰、文化價值觀的人。童年也有影響,你的父母是什麼樣的等等。愛情有太多組成因素了,沒有藥可以控制它。

「今天我們擇偶是為了取悅自己」

南方周末:歷史學家史蒂芬妮·孔茨認為「為愛成婚」並非古已有之,而是人類歷史中新發展出來的觀念。你怎麼看待這個觀點?

海倫·費舍爾:我很喜歡她的書,她是非常棒的歷史學家,但她的這個觀點我不認同。她只是研究了從農耕社會開始到現在的情況,沒有審視過狩獵採集社會。她也沒有研究大腦。看看狩獵採集社會,人們就是會和相愛的人結成伴侶並結婚。來到農耕時代後,人們定居在土地上,積累了財產,上層階級開始安排婚姻。因為婚姻不再是兩個人的事情,而是關乎兩個大家族和財產,人們不得不在社會、經濟和政治的考慮之下包辦婚姻。但那只是上層人士,沒有財產的農民依然和他們所愛的人結婚。

狩獵採集社會的很長一段歷史裡,女人同樣需要採集食物,她們和男人擁有一樣的權力,離婚很常見,因為男人和女人不需要依賴對方,經濟上是獨立的。到了農耕社會,人們定居在農田上,女人失去了傳統角色和經濟權力,隨之產生了一些觀念,認為男人比女人更聰明、女人結婚時必須是處女、男人是一家之主等等。而今天,實際上從一戰之後,越來越多人來到城市生活,女人得到了工作和金錢,在經濟地位上有了提升,我們回到了百萬年前的那種伴侶模式——男人和女人為愛結婚,離婚變得更加容易。這是如今我們看到城市比農村離婚率更高的一個原因。很多人認為科技是改變生活的重要因素,我認為科技只是讓我們更方便、交流得更好,真正改變世界的是女人進入了就業市場,改變了經濟地位,這改變了愛。

南方周末:未來家庭的結構是否會發生改變?

海倫·費舍爾:是的,我認為家庭的結構會改變。別忘了,今天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人們越來越晚婚了。美國女人的結婚年齡從20歲變成了28歲,男人從22歲變成30歲。我把這個叫作做出承諾前的「愛情長跑」,它適應性很強。很多數據表明,關係適應得越久、結婚越晚,越有可能維持下去。

我們選擇的對象也當然在改變。農耕時代我們選擇和自己社會宗教背景相似的人,最好就住在附近。如今人們為愛結婚,為了不同的原因選擇伴侶——我們對45000個美國人的調查發現,人們擇偶的條件依次是尊重自己、值得信任、信任自己、能逗自己笑、有足夠時間相處、生理上吸引自己。今天我們擇偶是為了取悅自己。

如今人們的婚姻形式也變得多種多樣,我們可以構築自己想要的婚姻。比如有些人試著「通勤婚姻」,分居在不同的城市。以我為例,我和男友即將結婚,我們打算嘗試「分開同居」,我們各自保留自己的公寓,五天和對方住在一起,另外幾天自己住,可以見見朋友等等。我信任他,他信任我,但我們不會按標準的完全同居來生活。今天最美妙的是你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伴侶模式,也有越來越多同性婚姻、姐弟戀。婚姻規則正在改變,但人類為愛情而設的大腦是不會改變的,就像人類對飢餓、口渴的需求一樣,飢餓、口渴讓你活著,愛情讓你結成伴侶、傳遞基因。因此,愛情和依戀的模式會隨著時代而改變,但它不會改變古老的大腦驅動。

南方周末:「分開同居」的婚姻形式目前常見嗎?

海倫·費舍爾:我沒看見太多人在討論它,我身邊有一些人在實踐,我想會越來越多。有趣的是,不只是因為我年齡大、不要孩子這些原因。有一晚,我和一個結婚幾年的年輕人聊天,他有一個十個月的寶寶和一位年輕的太太,我分享了「分開同居」的形式。他說,海倫,我多想哪怕有一晚能自己找間酒店待著,不是要和別人睡覺,只是我自己待著。旁邊的女人插話,我打賭你太太不會願意的。我說,噢,我敢打賭她會的。我相信她也一定很想由丈夫來照顧寶寶,能獨自待一晚上,和朋友們出去玩。總而言之,我不認為婚姻的基礎結構坍塌了,越來越多的人在按照更多樣的、能行得通的模式來構建婚姻了。

南方周末:開放式婚姻現在被越來越多地談論,它對維持長久關係是否有作用,會成為未來婚姻的可行模式之一嗎?

海倫·費舍爾:歷史上很多時候出現過開放式婚姻,它現在叫作「多元愛情」(polyamory)。我對5000個美國人做過一項研究,68%的人贊成多元愛情,但只有6%的人真正實踐過。我和這些實踐過多元愛情的人聊過,最大的阻礙還是嫉妒。人類真的沒有分享伴侶的天性。他們創造了各式各樣的規則,比如不能把情人帶回家、某些時間不能約會、不在孩子面前討論等等。但他們不會告訴你的是,他們得花太多的時間來討論自己的感受,嫉妒、被遺棄感等等。大部分開放式婚姻不會長久。少部分人可以做到,他們深深依戀自己的伴侶,但不再愛對方,他們想要一些新鮮感。他們非常透明坦率,不會在外面秘密偷腥,一切都是公開的。這值得敬佩,但非常難,只有極少的人能把它做好。

「任何危機都可能加強或打破關係」

南方周末:網際網路時代,社交網絡、交友網站等新形式是否會改變人們愛的模式?

海倫·費舍爾:它顯然改變了我們相遇的方式,但這就是全部了。所有這些網絡平台都不提供約會的服務,只是提供介紹的服務,讓人們互相認識對方而已。當你真正出門和人約會,你還是會以你一貫的方式來表現自己、評估對方,依據你的基本大腦屬性來運作。

網絡約會的問題在於人們不知道該怎麼使用它,我想給出一些建議。首先,當你認識了超過9個人,一定要真正和人出門見一見,進行當面互動。你最終會了解得更多,喜歡上某一個。大腦在5到9個備選方案之間有一個最佳點,一旦獲得了超過9種選擇,你會一個都選不出來。第二,想想讓你說「好」的理由。大腦天生就愛說「不」,這是一塊巨大的腦部區域,與我們稱之為「負面偏好」(negative bias),天生就愛做出消極反應。當你在網上認識某個人後,我們天然會想到負面部分:他在那個笑話後沒笑,一定沒有幽默感吧,我不能忍受她穿衣服的方式、她一定很嚇人,等等。當然如果這段關係根本不可能發展,那就趕緊出來。但如果只是他喜歡貓而你喜歡狗,請試著忽略那些你不喜歡的部分,找到對方身上你喜歡的特質吧。

這就是新技術,它唯一能做的就是使我們結識更多的人。技術一直在改變著愛情:汽車旅館改變、1970年代初期的避孕藥都改變了人們的求愛欲。但技術永遠不會改變人的大腦。我的大腦讓我永遠不會愛上川普先生。愛是全球性的,它從百萬年前進化而來,擁有原始性、適應性和永恆性。只要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生存,浪漫的愛情和依戀的感覺就會保留在人腦中。

南方周末:新型冠狀肺炎影響之下,我們發現離婚申請增多了,你如何看待?

海倫·費舍爾:中國的數據讓我覺得很有趣,我們從新聞里聽到了很多離婚,但忽略了那些近期結婚的人。在任何危機時刻,人們都會更願意步入人生另一階段:在不愉快的伴侶關係中,危機使他們結束和分開;同時也有在危機中走到一起的人,他們可能意識到了對方的重要性,共同經歷了悲傷,加強了伴侶關係。任何危機都可能加強或打破關係。

南方周末:隔離會對親密關係造成影響嗎?

海倫·費舍爾:我們是哺乳動物,天生不適合隔離生存。我們不是生來7天24小時呆在家裡的。只要我們找到了疫苗——我希望中國能研發出來,我很喜歡中國,希望我們能友好相處——我們又可以變回往常的自己了。我們生來是要握手、擁抱、親吻的。但我不驚訝,人們現在更少握手或擁抱朋友了,需要一些透明度,確認對方沒有患新冠肺炎、做過測試等。很多人還是會交友,但他們花更多時間在網上視頻聊天。一旦確認了安全,他們還是會見面、親吻、擁抱的。我認為長遠來看,疫情不會改變人類的本性。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聽譯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杜嘉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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