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臂哪吒與明朝改建北京城有關?施愛東:傳說的產生不會早於1940年代

北晚新視覺網 發佈 2020-06-29T12:56:11+00:00

話說,明朝永樂帝朱棣想在幽州地界建一座京城,工部大臣奏稱:「苦海幽州原是孽龍的地盤,這孽龍十分厲害。

話說,明朝永樂帝朱棣想在幽州地界建一座京城,工部大臣奏稱:「苦海幽州原是孽龍的地盤,這孽龍十分厲害。請先讓軍師們把孽龍制住,才能建城。」於是永樂帝就派大軍師劉伯溫和二軍師姚廣孝同去。

二人來到幽州,琢磨著怎麼建才能阻止孽龍搗亂。二人都想爭頭功,劉伯溫提議說:「你住西面,我住東面,十天後碰頭,各自拿出規劃圖來。」於是二人分別住下,每天察看地形。奇怪的是,二人每天都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照著我畫,不就成了嗎!」他們所到之處,總有一個穿紅襖的小孩在眼前。到第五天,二人又都見到小孩,穿著荷葉邊的披肩,肩膀兩邊鑲著紅綢邊,風一吹,披風還捲起一角。這下,二人心中都明白了:這是八臂哪吒。劉伯溫心想:八臂哪吒叫我畫的圖,一定是降服孽龍的城圖!而姚廣孝也是這麼想的,但二人誰也沒說。第十天,二人各自拿出圖紙,竟然一模一樣,都是「八臂哪吒城」,而且都在城牆西北向缺一個角,因為哪吒的披風那時候正好被風吹起。二人哈哈大笑,拿著圖紙向永樂帝報告。

永樂帝下令照此建城,正陽門是哪吒的頭,崇文門、東便門、朝陽門、東直門是哪吒的左四臂,宣武門、西便門、阜成門、西直門是哪吒的右四臂,北邊的安定門、德勝門是哪吒的兩隻腳,被風吹起的那個角,就在積水潭。姚廣孝沒能奪得頭功,就出家當和尚去了。(以上系筆者綜合異文縮寫)

劉伯溫與姚廣孝進行設計競賽,各自依著哪吒的模樣,背對背畫出了北京城的傳說,現在已經成為北京的標誌性民間傳說。文史專家鄧雲鄉說:「明清以來民間傳說把它演義成為十分離奇的故事,不但在北京民間流傳,而且輾轉到外國,在法籍傳教士的著作里,也說得有來有去。」可是,這個傳說在文獻中第一次出現的時間是1957年,並不古老。現在的問題是,它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清以來」廣泛流傳的民間傳說?

劉伯溫

劉伯溫去世的時候,朱棣剛剛15歲,離他奪取皇位還差28年,劉伯溫從未輔佐過朱棣。這則關公戰秦瓊的傳說是何時,何因,如何興起的?歷史學家陳學霖從1965年開始關注該傳說,於1994年寫成《劉伯溫與哪吒城——北京建城的傳說》,其結論是:傳說大約形成於清末這一敏感時期,而且與秘密會社「反清復明」的概念生產和輿論宣傳有關。而本文則通過對傳說異文及其出現時間的分析,認為八臂哪吒城傳說的產生不會早於1940年代,也不是口口相傳、廣為人知的民間傳說,而是由北京說唱藝人創作,金受申(1906~1968)整理出版,主要經由文人和學者的書面傳播而擴散的現代傳說。(關於這個傳說的另一種看法,可閱讀趙振華老師的《劉伯溫建了八臂哪吒城?我不同意~~~》)

哪吒城之說始於元代

北京城的前身,元大都始建於1267年(至元四年),城址的勘定、宮城的規劃主要出自劉秉忠(1216~1274)。把北京比喻為「哪吒城」,元末已有流播。元末詩人張昱在《輦下曲》中說:「大都周遭十一門,草苫土築那吒城。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明代筆記《農田余話》說得更明白:「燕城,系劉太保定製,凡十一門,作那吒神三頭六臂兩足。世祖庚申即位,到國亡於戊申己酉之間,經一百一十年也。」奇怪的是哪吒城一說主要出現在元末明初,隨後就近乎消失,罕見被人提及。

劉秉忠

現在繪製的元大都地圖

三頭六臂或八臂本是釋家用來比喻佛之威嚴與神通,並非哪吒特有,比如千眼千臂觀世音。哪吒本是密宗護法神,佛教典籍中著墨不多,僅有名號傳世。南宋以降,哪吒地位逐漸提升,進入道教神靈譜系,受到民間信仰的崇奉。

所謂「三頭六臂二足」,無疑是為了對應「京師十一門」之數。劉秉忠基本是按《周禮•考工記》的要求來設計元大都的,但又沒有完全遵照其原則。侯仁之說:「《考工記》描述『王城』是『方九里,旁三門』,而大都城並非正方形,而是長方形,四面城牆既不等長,北面城牆上又只有兩門而非三門,這就是一種創新。」創新依據是什麼呢?元代黃文仲《大都賦》稱:「辟門十一,四達憧憧。蓋體元而立象,允合乎五六天地之中。」意思是說十一是天五地六相合之意。南則五門,取象陽數,北則六門,取象陰數,為象天法地之數。當然,這是精英文化的觀念,而民間傳統素來好做附會玄想,更願意將之想像成三頭六臂的哪吒。

哪吒

不過,劉秉忠的知識結構也值得我們注意,他入過全真道,後又出家為僧,法名子聰,精通天文、地理、易經、律歷和三式、六壬、奇門遁甲等卜算之術。北方禪宗臨濟宗領袖海雲應召去見忽必烈時,聽說子聰和尚博學多才,遂邀其同往。子聰很快得到忽必烈的重用,遂改名秉忠。像劉秉忠這種儒釋道三家通吃的政治家,在城建規划上來點故弄玄虛的奇談怪論是一點也不奇怪的,誰也不能排除劉秉忠的工作團隊在設計元大都的時候,有意利用釋道兩家的神學輿論,將大都十一門附會為哪吒的三頭六臂二足。

毀棄城門,喚醒哪吒

哪吒城的說法明初之後急劇式微,近乎沉寂500年,究其原因,當與明朝改建北京城有關。朱棣將北京城門由十一門改成了九門,東西各減一門。當城門只剩了九座的時候,無論怎麼數,再也拼不出三頭六臂二足的樣子。傳說十一門與現實九門嚴重衝突,傳說的核心依據遭到現實的強勢反駁,傳說也就沒法傳承了。

清末民初,北京城牆開始一段段遭到損毀,先是庚子事變幾座城樓被焚,接著是北洋軍閥修築鐵路拆掉部分瓮城和箭樓。1952年開始,北京城牆被陸續拆除。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實城牆的拆除,有利於虛擬城牆的建立。隨著城門意義的不斷弱化,人們對於內城九門、外城七門的概念開始變得模糊。當金受申講到「正陽門東邊的崇文門、東便門,東面城門的朝陽門、東直門,是哪吒這半邊身子的四臂;正陽門西邊的宣武門、西便門,西面城門的阜成門、西直門,是哪吒那半邊身子的四臂」的時候,已經到了1957年,不僅城牆基本被拆光,新北京居民也多是外省人口,許多讀者已經意識不到其中不妥之處。沒有北京生活經驗的香港學者陳學霖也沒意識到這一點,他還依此畫了一張「哪吒身軀與北京內城相應會意圖」以佐證金受申的說法。

摘自《劉伯溫與哪吒城》,陳學霖著

現在的北京居民可能不大理解,但是生活在明清兩代的北京老百姓肯定非常清楚,東便門和西便門根本就不在內城,而是外城東西兩端的小偏門,建築時間比內城九門晚了一百多年,規模也很小,甚至有人戲稱這是拉糞便進出的「便門」。東西便門無論從修築時間,還是作用、規模、建制各方面來說,無一可與都城九門相提並論,不可能被當作哪吒雙臂。

1921年,外城西段北垣西便門瓮城外西側城牆,城外休息的駝隊和馱驢。奧斯伍爾德·喜龍仁攝

1921年,東便門東外城東段北垣內壁,可見東便門城樓,沿城根兒往東就是外城東北角登城馬道。奧斯伍爾德·喜龍仁攝

這是從內城東南角俯瞰的東便門,牆上還能看到俄軍搭的帳篷,西水關內側和登城馬道也一覽無餘。

所以說,只有當城門逐漸失去作用,淡出人們日常生活的時候,對於哪吒城的想像才會重新回歸民眾的口頭傳統。《故都風物》作者陳鴻年說他讀初中的時候(大約1920年代):「有位先生講地理,不知怎麼扯到北平城了!他說:『當年劉伯溫建造北京城,是按著哪吒三太子的像兒造的』,哪兒是他的什麼部位,哪兒又是他哪塊兒,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記得最清楚的,他說天壇、先農壇,是哪吒兩個髽髻。地壇是足蹬的風火輪,下水道是他肚子裡的腸子。前門是哪吒嗓子眼兒,彼時是北平將有電車不久,前門左右掏兩個豁子,我這位老師,且喟然而長嘆曰:『往後哪兒好得了啊!正嗓子眼兒的地方,叫人掏兩個大窟窿!』」我們從「前門是嗓子眼」「地壇是足蹬的風火輪」就可看出,這決不是「八臂哪吒」的形體,否則前門不會是嗓子眼,更不可能把風火輪安在哪吒的肚臍上。由此足見當時八臂哪吒城傳說尚未出現。正是因為國運日下,毀城牆、切龍脈,引發民眾恐慌,以及對於北京城命運的擔憂,這才重新喚醒了哪吒城的舊概念。

由南向北拍到的前門城樓。

1930年,格拉夫·楚·卡斯特航拍的地壇照片

1935年《新天津》曾連載楊壽麟的「故都風物」專欄,其中有《哪吒城之八種寶物》:「偶聽父老閒談雲,北京之城,形似哪吒,因名之為哪吒城。每個城門之中間,有一中心台……凡內城之中心台外,鑲嵌一約二尺之白石,石上刻有輪、傘、蓋、花罐魚等八種物件,分配內城各中心台上。所謂哪吒城(即北京城)之八寶者,即此物也。」從這些零星的記載可知,北京城形似哪吒的說法並不是一個公共知識,建城傳說更是罕見,或者說,連這些著名的「北京通」都沒聽說過。

那麼,劉伯溫到底是怎麼建哪吒城的?據陳學霖考證,目前可知最早的文獻,是英國人Werner的《北京城建造的傳說》(1924年)。說的是朱元璋第四子朱棣英姿偉岸,受到皇后妒嫉,只好離開南京前往燕地,有一位叫劉伯溫的道士臨行送他一個錦囊,叮囑他遭遇危難時拆開,依計而行即可。到達燕地之後,發現這裡一片荒蕪,不禁愴然,拆開錦囊,發現上面寫著需要在燕地建一座「哪吒城」,而且指示他如何獲得建城資金,紙背則是城市藍圖。這個故事說明哪吒城的說法已經與劉伯溫搭上關係。

瑞典學者喜仁龍1920-1921年旅居中國,對北京城牆展開專門調查,於1924年出版《北京的城牆和城門》,他在「北京內城城門」一章說:「北京這座城市將五十萬以上生命用圍牆圈了起來,如果我們把它比作一個巨人的身軀,城門就好像巨人的嘴,其呼吸和說話皆經由此道。全城的生活脈搏都集中在城門處,凡出入城市的生靈萬物,都必須經過這些狹窄通道。」這裡已經將北京城比作「巨人」了,卻沒有提及哪吒。至此只能有一種解釋,作為北京城牆文化的專門調查者,喜仁龍根本沒聽過哪吒城傳說。

另一佐證事件是,日本學者仁井田陞(1904~1966)於1941-1944年間在北京的手工業行會調查。1944年10月,他兩次到絛行祖師廟「哪吒廟」抄寫碑文(最早的《絛行恭迎聖會碑記》刻於乾隆四十年),以及訪問行業會長和相關人士。此外,擔任翻譯的輔仁大學日語教授奧野信太郎(1899~1968)是最早研究《封神演義》的日本學者之一,1931年開始就長住北京,對北京風物傳說非常留意,他在《古燕日涉》一文中也記述了這次哪吒廟的考察。但在所有這些材料中,均未提及與劉伯溫建城相關的口頭傳說。

北平文人薈萃之地,民國文獻浩如煙海,這裡芝麻大的事都會被記載和談論,可卻找不到一則八臂哪吒城的傳說,甚至相關的蛛絲馬跡都很難找到。可見哪吒城的概念雖然隱約登場,但還遠未形成共同知識,八臂哪吒城傳說更是尚未出爐。

劉伯溫修下北京城

關於「劉伯溫修下北京城」的說法,倒是廣泛地流傳於華北、東北,以及華東、西北的部分地區,比如1957年瀋陽文聯編印的《鼓詞彙集》就有《十三道大轍》:「正月裡來正月正,劉伯溫修下北京城。能掐會算苗光義,未卜先知李淳風。諸葛亮草船去借箭,斬將封神姜太公。」

這些唱詞的流行年代至少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日本學者澤田瑞穗1930~1940年代常駐北京,收集了海量的俗曲唱本,現藏早稻田大學的「風陵文庫」。文庫中涉及「劉伯溫製造北京城」的唱本非常多,如寶文堂的大鼓書新詞《十三月古人名》卷首:「正月裡來五穀豐登,斬將封神姜太公,灑金橋算命的苗光義,劉伯溫製造北京城。」卷末稱:「我唱本是十三月,這本是六十五個古人,名十三道大折。」據此可以判斷《十三月古人名》也就是東北流傳的大鼓書《十三道大轍》。清末劇作家成兆才(1874~1929)的《花為媒》就曾將這首大鼓曲揉進戲中,懷春少女五可在戲中唱道:「正月里開迎春春光初正,劉伯溫修下北京城。能掐會算苗光義,未卜先知徐茂公。」

此外,北京學古堂的《繡花燈》中也有相似唱詞:「正月裡來正月正,柏二姐房中叫聲春……先繡前朝眾先生,劉伯溫製造修下北京城。」《繡花燈》在「風陵文庫」存有4種,木刻版書和鉛印本各二,唱詞基本相同。清末民初,北京打磨廠街有寶文堂、學古堂、文成堂、泰山堂等7家專門出版俗曲唱本的書坊,全都有這類刻本。

《繡花燈》流傳於整個北方地區,如陝北《繡花燈》:「能掐會算的苗廣義,劉伯溫修下北京城。斬將封神姜太公,那孔明草船借箭祭過東風。」山西、內蒙一帶的民間小戲二人台,北方秧歌竹板落子,全都一樣。在河北邢台、遼寧本溪等地,這首曲子也叫《表花名》《十二月》,曲子巧妙地將十二月的花名與古人名融合在一起。

「劉伯溫修下北京城」在勞動號子中也有體現。如山東運河號子:「正月里,正月正,劉伯溫修補北京城,能掐會算苗廣義,未卜先知李諄風。」天津打夯號子:「正月裡來正月正,劉伯溫修下北京城,能掐那會算諸葛亮,斬將那封神姜太公。」此外,天津的《風柳子》《蓮花落》《十二月花歌》諸曲種也有類似唱詞。

北方地區早在清代就已經流行劉伯溫修下北京城的傳說。陳學霖認為:「從明末清初開始,劉伯溫已儼成傳奇的歷史人物。到了清末民初,由於秘密會黨鼓吹反清復明,崇祀他為翊助革命之護國軍師,伯溫的傳說故事,也就愈變荒誕,成為民間信仰中最玄秘的民族英雄。」比如,在咸豐、同治年間所傳抄的天地會文獻中,劉伯溫就被奉為襄助排滿的神機軍師,留下錦囊妙計,預言反清復明一定成功;託名劉伯溫的《燒餅歌》更是明確預言了清朝的滅亡、國運的更新,甚至鄒容《革命軍》也引用其「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肯休」等讖語,預言革命的成功。原本流行於江南地區的劉伯溫傳說,明末清初一路北上,其中既有《英烈傳》的傳播影響,也有反清復明秘密會社的宣傳之功。

因為有了劉伯溫修下北京城的傳說,北京城內一切建築都有可能被附會到劉伯溫名下,而一旦這些建築遭遇變故或面臨危機,那些湮沒已久的傳說就會重新浮現。比如,1935年計議拆除西直門箭樓的時候,劉伯溫就又一次站出來,暫時逆轉了箭樓被拆的命運:「本市某當局,鑒於平西為北平名勝集中地帶,每日前往遊覽中外人士,不絕於途,故交通極為重要,因之有拆除西直門箭樓之計議。連日工務局派工前往測量,但西直門外路南有樓房七所,系劉伯溫完成北京城後按照天文形象所興建者,名曰七星樓,其部位一為北斗。經工務局呈府請示,是否一併拆除,市府為保留古物起見,已決定不動。」

1901,西直門箭樓西面(城外),庚子之變過後,市面一片蕭條。選自《從阿穆爾到北京紫禁城》

1921年,西直門城樓西面瓮城內,由箭樓下向東拍攝。奧斯伍爾德·喜仁龍攝

這則新聞很有趣,因為要保護七星樓,順帶保護了西直門箭樓。七星樓是劉伯溫建的,難道哪吒城就不是劉伯溫建的嗎?我們接著追問,劉伯溫修下北京城,跟哪吒和姚廣孝有關係嗎?答案是:至少在1935年,還沒發生關係!我們不僅搜檢「風陵文庫」找不到一本與哪吒城、姚廣孝有關的唱本;即便搜遍目前開放的各種民國書刊資料庫,也找不到與此相關的任何信息。

事實上,關於劉伯溫建造北京城的民間傳說,各地異文並不相同。如撫順的《劉伯溫修下北京城》說:過去的北京是一片汪洋大海,剛好劉伯溫來到這裡,一看是塊福地,是個建都的好地方。但是都城不能建在水上,於是劉伯溫找到了水源,發現是個大泉眼,堵不住。劉伯溫就去向財神爺借來聚寶盆,把泉眼壓上,再修通河道把水給排幹了,然後擱這建起了北京城。

天津的《永樂爺定都北京》則說:永樂帝平定北方之後,打算尋個好地建都城。他和劉伯溫二人微服出行,有一天在路上見到有人家出殯,劉伯溫掐指一算,不對,今天本是黑道日,不宜出殯,怪而上前詢問為何如何擇日,主家說,是潭柘寺的方丈給他擇的日子。於是君臣二人找到潭柘寺,發現和尚們早已列隊等候他們。二人見到方丈就問,為何選擇黑道日讓主家出殯,方丈說:「因為天子駕到,黑道日自然也就變成了黃道日。」君臣二人大吃一驚,只好向方丈請教選址之事,方丈說:「由此往東四十里,名曰北平,本是元朝皇城,乃天賜之地。」於是永樂帝就在這裡建了北京城。

就算在北京當地的建城傳說中,八臂哪吒城的說法在20世紀上半葉也難覓蹤影。北京的一則《劉伯溫建北京城》就說,燕王要在北方建都城,找來劉伯溫,劉伯溫讓徐達向北射一支箭,說:「箭落在哪兒,就在哪兒修建京城。」徐達從南京一箭射到了北京的南苑。南苑的八家小財主嚇壞了,拾起箭又把它射到了如今後門橋的地方。劉伯溫帶人追到南苑,要財主們把箭交出來,財主們說只要不把城建在南苑,他們願意出錢建城。可是剛建完西直門樓,就把財主們的錢花光了。於是劉伯溫又找來沈萬三,沒錢就打。沈萬三被打得死去活來,只好瞎指,結果他每指一處,就能挖到大缸大缸的銀子。後來北京城建好了,城裡卻被挖出許多大坑,這就是今天的什剎海、北海、中南海。

金受申傳頌八臂哪吒城

1957年,在沒有任何異文的前提下,一則成熟的八臂哪吒城傳說由金受申整理問世,不過,像陳學霖這樣關注該傳說的學者並不多。1978年之後,民俗學重煥活力,民間文藝工作者推出了大量民間文學作品集,諸如1982年的《中國地方風物傳說選》、1983年的《北京風物傳說故事選》等書,不僅收錄了金受申的這則傳說,而且將其排在首要位置,使這則傳說大放異彩。陳學霖的研究更是將傳說的文化意義闡釋得淋漓盡致。進入21世紀之後,藉助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春風,該傳說遍地開花,日漸奠定其經典地位。

金受申是著名的北京曲藝史家,「九、十歲時即聽評書,對評書藝術頗有研究」,32歲(1938年)開始為《立言畫刊》執筆「北京通」專欄,1953年經老舍介紹,調入北京市文聯編輯《說說唱唱》(主要刊載說唱文藝)。金受申的身份有助於我們聯想到,該傳說很可能來自曲藝人的說說唱唱,而不是民間文學的口口相傳。劉錫誠就曾指出「金受申這個傳說……不是從北京市民的口中搜集採錄來的」。

金受申《北京的傳說》一書中,《八臂哪吒城》與《高亮趕水》《三青走到盧溝橋》《北新橋》《黑龍潭》《蜈蚣井》等幾則傳說,明顯是一串環環相扣的故事系列。《八臂哪吒城》結尾處說:「劉伯溫這麼一修造北京城不要緊,沒想到惹得孽龍煩惱起來,這才又引起『高亮趕水』一大串故事來。」《高亮趕水》結尾處又說:「甜水呢?甜水叫龍子給帶到玉泉山海眼裡去啦。龍公呢?『北新橋』故事裡再講。」而在《黑龍潭》的開頭則說:「咱們不是說過『高亮趕水』的故事嗎?……現在說的這個故事,就是打這裡說起的……」這種埋下伏筆不在本單元解決,要求且聽下回分解的結構方式,顯然不是民間故事的典型形態。

《高亮趕水》講的是哪吒城修建過程中,龍王報復劉伯溫,用水簍將水源運走,企圖枯竭北京水源,高亮主動請纓,奮力追趕,最終扎破水簍,追回水源,自己卻被大水捲走犧牲的故事。這則傳說的來歷比較清楚,最早出自北京天橋藝人的撂地演出,是為數不多流傳至今的鼓曲唱段。鐵片樂亭大鼓藝人王佩臣(1901~1964)的拿手「蔓子活」中就有《高亮趕水》,北京琴書創始人關學曾(1922~2006)在1950年代末還曾改編《高亮趕水》唱段,同一時期,戲曲家翁偶虹(1908~1994)也編過《高亮趕水》。儘管曲藝形態不一,但基本情節卻是一致的。《高亮趕水》唱本之所以在1950年代碩果僅存,不斷改編,得益於故事表現了勞動人民不怕犧牲,勇斗惡龍的大無畏精神,符合當時的文化主流。

關學曾在天橋唱北京琴書。

通讀金受申《北京的傳說》,我們發現幾乎所有的北京建城傳說都可歸入兩個故事系列,一是劉伯溫、姚廣孝與北京自然條件的鬥法系列,一是魯班先師對工匠的點化系列。由此可以推斷,二個傳說系列的主要來源是北京曲藝人的商業說唱,當然,不排除部分說唱是對民間口頭傳統的創造性改編。

我們還可以藉助一些間接資料,證明說唱藝人在八臂哪吒城的概念傳播中起到了積極的推廣作用。比如,老輩相聲演員一說到故事熱鬧處,往往會衝出一段貫口,帶出八臂哪吒城的概念:「不到一個時辰,就驚動了整個北京城,什麼四門三橋五牌樓、八臂哪吒城的人都來看熱鬧,也不管是什麼五行八作、土農工商、回漢兩教、諸子墨家、三百六十行、街市上走的人……大伙兒都圍過來了。」岳永逸也告訴筆者,他在北京天橋一帶的曲藝民俗調查中,有些老藝人就曾提及早期演出曲目中有過《八臂哪吒城》。即使在新興的網絡評書或相聲表演中,還有好些與八臂哪吒城傳說相關的音頻與視頻。

曲藝說唱向民間傳說的轉化

在口口相傳的散文敘事作品中,那些冷僻知識很容易被相似功能的共同知識所取代,尤其是人名和地名,這是口頭傳統很突出的一條傳播規律。明清以後,元大都的設計者劉秉忠已經慢慢淡出了普通老百姓的歷史記憶,逐漸成為冷知識,與此相反,劉伯溫卻日漸神化,不斷升溫為新的熱門知識。由於二人的功能、功業十分相似,都是開國君主帝王師、能掐會算、熟稔奇門異術,關鍵是都姓劉,明《英烈傳》甚至直接說劉伯溫就是劉秉忠的孫子。在民眾口頭傳統中,故事主人公的冷熱替換是十分常見的現象。

作為冷知識的劉秉忠淡出了,可是,同樣作為冷知識的姚廣孝為啥沒有淡出呢?姚廣孝雖然在通俗小說和說唱文學中偶或登場,但在民間故事中極少出現,甚至他自己家鄉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江蘇卷》都沒有收錄任何關於他的傳說。姚廣孝為什麼會在傳說中占據如此重要的位置呢?不僅如此,傳說的情節還十分穩固,異文之間差異很小,這些特徵都是有悖於民間口頭文學傳播規律的。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造型

我們再看哪吒形象。《西遊記》中的哪吒是「三頭六臂,惡狠狠,手持著六般兵器」。《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是「八臂已成神妙術,三頭莫作等閒看」,無論六臂還是八臂,三頭都是固定配置。就算按元大都十一門計算,十一門減去三頭,再減二足,哪吒理應只剩六臂,而不是八臂。如果按明清北京城的九門計算,至多也就是一頭六臂二足,六臂哪吒城勉強說得通,但八臂哪吒城是無論用哪種組合方式都說不通的,這是一個很容易發現的漏洞。

如果八臂哪吒城傳說真是從北京民眾的生活經驗中自然生長出來的,故事就一定能夠在口口相傳的民間傳承中補足缺失,獲得自我優化,八臂哪吒城就一定會被糾正為六臂哪吒城。正如前引明代《農田余話》早就指明了「燕城,系劉太保定製,凡十一門,作那吒神三頭六臂兩足」。另外,英國人Arlington《尋找舊北京》(1935年)也提到「北京城的型制是要象徵哪吒的三頭六臂兩足」。但在目前可見的各種哪吒城傳說中,哪吒俱為八臂形狀,從未出現過六臂哪吒的異文,這種錯誤形態的高度穩定也是有悖於口頭傳統的。

綜合上述各種有悖於口頭傳統的特徵,結合傳說首發者金受申的特殊身份及其知識結構,這些非常現象一再提示我們,元代雖然已有哪吒城的概念,但是並沒有配套的故事情節,所謂八臂哪吒城的傳說是由北京說唱藝人創作並傳播的。

說唱藝人是職業故事家,相當於故事界的「意見領袖」,既要傳唱故事,也要發明故事。舊北京的天橋說唱藝人多數靠故事說唱謀生,演出質量既有賴於藝人的表演技藝,也有賴於故事的新鮮熱辣。如果故事傳唱達到一定時長,逐漸為公眾熟知,也就意味著該故事不再具有商業價值。這時,說唱藝人就得及時放棄舊故事,發明新故事,如此不斷刷新。因此,從藝人利益的角度出發,他們不願意故事太快為公眾所熟知,這樣有利於延長新故事的「有效傳唱期」。

說唱藝人的故事一方面要新奇,一方面還得跟同行的同類故事保持大致一致,否則很容易受到聽眾質疑,引發同行之間的相互傾軋,所以說,同時代藝人說唱水平之高下,主要體現在個人演出技藝,而不是故事差異(個人創作的、非共享故事除外)。同一門派的共享故事尤其穩定,因為門派既要對外展示其原創性和獨特性,又要對內強化其權威性和統一性,最大限度地盤定市場份額。因此,由說唱藝人創作的故事往往會有一些明顯特點,比如,受眾範圍比較穩定、異文之間差異小、邏輯漏洞被忽視、冷知識能夠得到穩定傳播等。我們將這些特點對照於八臂哪吒城傳說,基本上全都吻合。

目前可知的八臂哪吒城傳說源頭,幾乎全都指向金受申,著名的北京學編輯趙洛在《趙洛講北京》中提及城門傳說時,通篇只引了「金受申說北京城圖是劉伯溫和姚廣孝畫的」,可是金受申卻強調說:「北京人都知道、都傳說:『劉伯溫、姚廣孝脊樑對脊樑畫了北京城。』」這裡所謂的「都知道」,應該是指他自己生活的曲藝圈周邊。著名評書藝人連闊如有一綽號「八臂哪吒」,1939年的一篇業內軟文介紹說:「(我們)仿效水滸傳點將錄的先例,給他加上一個綽號,喚做八臂哪吒。」全文絲毫沒有涉及「北京人都知道」的八臂哪吒城傳說,很可能該傳說在1939年尚未出現。由該傳說在1950年代尚無其他異文的情況來看,傳說在當時應該尚處於「有效傳唱期」。由此推測,陳學霖將八臂哪吒城傳說的生成時間定位於「清末民初」,還是過於信而好古,八臂哪吒城傳說的創作時間不會早於1940年代。

來源: 北京日報舊京圖說

文 | 施愛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圖 | 陶然野佬、正陽書局等

編輯 | 楊麗娟

原載《民族藝術》2020年第3期,經作者授權轉載,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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