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義:以心傳心的「史記」

經濟觀察報 發佈 2020-06-22T05:31:56+00:00

到了元朝末年,江南太湖流域出了個姑蘇人物,名叫施耐庵,他寫了一本書,叫作《水滸傳》。《水滸傳》里指了一條路,那是一條水泊梁山的路,從此以後,但凡中國由民間起兵者,無不熟讀或耳熟能詳於《水滸傳》,因為,此書能以心傳心。

【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從《刺客列傳》到《水滸傳》

關漢卿雖然混跡江湖,卻未能從江湖中替竇娥找個出路。

到了元朝末年,江南太湖流域出了個姑蘇人物,名叫施耐庵,他寫了一本書,叫作《水滸傳》。《水滸傳》里指了一條路,那是一條水泊梁山的路,從此以後,但凡中國由民間起兵者,無不熟讀或耳熟能詳於《水滸傳》,因為,此書能以心傳心。

金聖嘆評《水滸傳》,說:大凡讀書人,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在《遊俠》與《貨殖傳》中,特別著力精神,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已。不過,施耐庵可沒有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他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閒,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己的許多錦心繡口,全不在與聖人論個是非曲直。後來人不知,非要在《水滸》上加「忠義」二字,又將它與史記並列為發憤著書一例,這是使不得的。

金聖嘆這一番話,是直衝明朝第一憤青李贄說的,因為李贄為施耐庵作了一篇《忠義水滸傳序》,把《水滸傳》說成是像《史記》那樣的「發憤之所作」,「發憤」者誰?施耐庵與羅貫中師徒二人也。

李贄說:「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誰不為宋事而憤呢?當看到徽、欽二宗及家眷、財寶以及字畫、人才被金人虜掠北行時,今人有血性者猶無不為之扼腕也。南宋第一畫家李嵩也在這支亡國亡家的俘虜大隊中,趁金人不備逃出來了。隨後,一路向南追隨南逃的宋高宗。他曾畫過一幅《觀潮圖》,圖中煙雨迷濛,江山無人,以此隱喻南宋朝無人,何以恢復中原。但他卻以民間話語的方式,贊畫「宋江等三十六人像」,想要呼喚江湖英雄豪傑恢復中原。

歷史轉眼到了元朝初年,南宋遺民龔開,曾與陸秀夫為友,並同朝共事,陸秀夫殉國,龔開親為老友作傳,同時還寫了《文丞相傳》,可見其內心尚有仿效文天祥於民間起義兵驅逐韃虜之志,正是他將李嵩畫「宋江三十六人像」傳下來並為之作贊序。

大約同時,出現了一個講史話本,叫《大宋宣和遺事》。全書分為元亨利貞四集,宋江等人的故事出現在元亨兩集,這是一本以民間話語形式出現的反金話本,卻在元初流行起來,其以反金為名,實為反元朝。

到了元末,施、羅二人,一面參與民間起兵,一邊寫《水滸傳》。他們將時代精神同個人體驗結合起來寫,讀者和批評者也從這兩個方面來讀和評。

李贄的評價,用了史家法眼,把眼光放在時代精神上,特彆強調了以忠義為標杆的救國救民的普世情懷;而金聖嘆則傾向於施、羅二人的個人體驗,從他們的內心獨白傾聽忠義情懷的弦外之音,從書中替天行道的江湖情節和綠林行徑中尋找民間的力量。

可金聖嘆為什麼又要說「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閒,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呢?他難道不知《水滸傳》的來歷,不知道宋元之間的那些事?以金聖嘆之博學顯然不至於,可他為什麼偏要說出那樣無知的話來?其實,他那樣說施耐庵,實是說他自己。

他在明清之際,處於文字獄的險境,能說《水滸傳》是一部反元的書?能說《水滸傳》的作者參與了元末民間起義?當然不能。清朝之於文人,與元朝不同。元人以為文弱,便放任漢人為文,蒙人為武。滿清則不然,他們有了前車之鑑,汲取蒙元教訓,對文人盯得很緊,所以大興文字獄。

在文字獄的刀下,還敢批註《水滸傳》,當然是別有懷抱。據說,他本姓張,名喟,明亡時他曾喟嘆:金人在上,聖人焉能不嘆!從此,他便自稱「金聖嘆」。「金人」,就是清人,清前稱「後金」。他對「金人」那一嘆,真是意味深長,那些代聖人立言的人、還有曾與他同道的人,都被朝廷招安了,就留下他來替聖人一聲嘆息了。

他在「六才子書」里,就藏了這麼一部讓聖人為之一嘆的書,所以得包裝一下,勿使其露出宋元話本的本來面目,他自己也要包裝一下,包裝成一個文藝閒人,並將閒人的面目,投影到施耐庵身上,於是,我們就看到了他說施耐庵那幾句變形走樣又走俏的話。

他本人已脫離體制,絕意仕途,所以對接受體制招安極其反感,經他批註的《水滸傳》,就被他砍掉了受招安的下半身,一百二十回的原作變成了七十回的本子,結果適得其反。原作全本是個受招安的悲劇,經他腰斬,沒了招安,悲劇性也隨之消失。可現實的悲劇怎麼辦?王朝的現實,是不可能給嘯聚山林的英雄留有出路的。

七十回的本子,見好就收,是一曲英雄的歡樂頌,豪傑的大團圓。從文學的趣味看,七十回剛好,可史家是不能就這麼「善罷甘休」的。史家對於歷史的價值偏好,有演義和資治兩方面:演義,大都為失敗者寫史。而資治,則是為勝利者寫史,是結合制度安排,為一代王朝的治國理政來寫史。演義並非從《三國演義》才開始,《史記》就以演義與資治兩條腿走路,演義那條腿,屬於失敗者,必然要走向悲劇,而資治那條腿,屬於勝利者,終歸於治國平天下。

在《史記》里,可以看到《水滸傳》演義的一個源頭,那就是《刺客列傳》。刺客演義,或演一個義字,或演一個忠字,或者將它們聯起來,演出忠義二字。《水滸傳》是江湖列傳,是為108個江湖人物立傳,分了天罡地煞兩類,人物大小不一,敘述詳略不等。演義前後有別,是對司馬遷《刺客列傳》的一次文藝復興,且更加成熟。本書原名《江湖豪客傳》,施耐庵聽了弟子羅貫中的建議,才改名為《水滸傳》,這一改,就把江湖人物,納入儒家聖人革命邏輯中,把替天行道的俠義行為,轉變為忠君愛國的忠義情懷,用儒家的道統將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連接起來。

英雄們在梁山泊演義,經由了從俠義到忠義兩個階段,期間,發生了從晁蓋到宋江,從聚義廳到忠義堂,從江湖義士到朝廷忠臣的轉變,終於受了招安。

然而,施、羅二人,都反對受招安。元末,張士誠民間起兵,割據蘇州,二人皆在其麾下共舉義事,後來,張士誠受元朝招安,施、羅勸之不聽,便棄他而去。

於是,就有了三段式《水滸傳》:俠義開山,忠義立堂,招安而亡。俠義初期,聚義者如墨俠集團,為個「義」字,不惜赴湯蹈火,死不踵旋,替天行道,救民於水火,解民於倒懸。到了忠義階段,宋江替天行道,忠君愛國,在江湖義士與朝廷忠臣之間,建立統一戰線,聚義廳向忠義堂衍變,為被逼上梁山的朝廷命官提供了儒教據點。

有了忠義堂這個據點,加以不斷表達忠君愛國的心愿,受朝廷招安的目標就一定能實現。可一旦受了招安,那些刀頭舔血的綠林英雄江湖豪客如何能體制化生存?替天行道的「道」太大,朝廷放不下,將他們擱哪?俠義精神慣於自由,又怎能被體制化?

出路只有一條,給他們一個理由,一個忠義的理由,讓他們去死吧!讓英雄殺英雄,豪傑打豪傑,知道富甲天下的宋何以會被金、元滅亡吧?亡就亡在,它有一個專門消滅英雄豪傑的制度安排,而宋江就領著他的108位弟兄進入了這樣的制度安排。

對此,李贄卻不察,他極力讚美說:未有忠義如宋公明者也。今觀一百單八人者,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忠義之心,與宋公明同……然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於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單八人者之心,故能結義梁山,為一百單八人之主。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朝廷矣。……等等,以此類推。李贄這位倡導人性解放的思想者竟然是個糊塗蟲,竟將「忠義」二字由江湖轉移到朝廷。金聖嘆又最討厭這樣的說法,索性將那些烏煙瘴氣的忠義都砍了。

李贄和金聖嘆,皆因異端思想成為王權主義的悲劇中人,卻處於「忠義」的兩個極端,一個熱烈擁躉,一個索性砍了,但都不如原作者施、羅深諳中國悲劇的底蘊。

從《項羽本紀》到《三國演義》

除了《水滸傳》,施、羅二人還有《三國演義》,《三國演義》原自陳壽的《三國志》,但其中悲劇性的演義原型,則出自《史記﹒項羽本紀》。

蘇軾在《志林》中,不經意地告訴了我們一件事,那就是宋人已經用三國故事來教育他們的孩子了,教孩子講義氣,做君子,要以此安身立世,向民間普及英雄主義的政治倫理。

胡適認為,《三國志演義》不是一個人做的,是五百年演義家的共同作品。他列舉了十九部講三國故事的元雜劇,與《三國演義》已很相近,其中就有關漢卿的《單刀會》。《三國演義》與《荷馬史詩》相似,是承載一個民族精神的文學共同體,從說唱藝術到戲劇藝術,從戲劇藝術到文學藝術,可謂「史詩三步」。

施、羅二人,尤其羅貫中,集五百年之大成,完成「史詩」最後一步。但胡適還是對這部「史詩」的文學性提出了批評,認為《三國演義》「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勢力的通俗歷史講義,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學價值的書」。他指出兩點原因:第一,《三國演義》拘守歷史的故事太嚴,而想像力太少,創造力太薄弱。第二,《三國演義》的作者,修改者以及最後寫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既不是天才的文學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

關於第一點,恐怕是胡適對《三國演義》的看法,還在傳統俗見里。他把《三國演義》當作《三國志》的「通俗演義」,以為是對《三國志》的文學性解讀。其實不然,《三國演義》是獨立的,「演義」,並非《三國志》的通俗化和文學化,而是一種新的歷史觀和一種新的悲劇敘述方式,其源頭在於《史記》。

《三國志》是史官文化的產品,而《三國演義》是民間話語的產物,最先以民間話語入史的是《史記》,而以「演義」的方式復興民間話語的是施、羅師徒。

《項羽本紀》里,有「鴻門宴」,開了歷史演義的頭,還有垓下英雄與美人的悲歌,開了歷史悲劇的頭,項羽和劉邦分別成為了中國歷史上英雄和小人的代表。

從破釜沉舟到烏江自刎,從吳門一吼到垓下悲歌,太史公以英雄項羽,確立了歷史演義的敘述方式和悲劇精神的演繹結構,而小人劉邦,卻總有一副「政治正確」的行頭。從歷史中,我們固然能聽到英雄的心跳,但勝利的果子總落在小人之手。

《三國演義》從「桃園三結義」到「三國歸晉」的布置,是一個英雄時代、一部英雄傳奇,從「結義」開始,以「不義」結局。

關於第二點,胡適對施、羅二人的看法,也有問題。胡適說他們「既不是天才的文學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把他們說成「平凡的陋儒」,這是因為,胡適是個政治理性化的君子,是體制內的改良者,沒有落草為寇的經驗,沒有民間起兵的經歷,也沒有文學創作的體驗,所以,他不能真正懂得施、羅二人的價值,也就難以進入《水滸》和《三國》的悲劇底蘊。

胡適以歷史考據兼作文學評論,當然考證不出文學的天才和思想的高超。而有關的論述,要看真正的文學評論家怎麼說,要把他們放在世界文學史的背景里來看,你才會發現他們應有的位置,這方面的代表作,有《周澤雄新批三國演義》一書。

周澤雄在《為什麼評點》中,以貫通中西的口吻說道:

站在羅貫中的時空點,我們不難發現,他是在一個前無古人的藝術空間從事文學開拓。羅貫中寫《三國演義》時,歐洲還在黑暗的中世紀,「日心說」尚未發現,美洲大陸無人知曉,義大利語還不是一種文學語言,法國人不知道法國文學的存在,至於德國文豪歌德的祖先,別說文學,他們的貴族都沒學會用杯盤吃飯。單就長篇小說而論,羅貫中既是中國文學,也是世界文學的始祖,在世界範圍內,只有日本人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比《三國演義》出現更早。文學不同於科學,最早的往往是最好的,或至少是不可超越的。荷馬史詩及古希臘悲劇、中國的《詩經》和《楚辭》、但丁的《神曲》等等,都是經典範例,《三國演義》亦然。原因在於,文學世界的拓荒者不像繼承者那樣有經驗可借鑑、教訓可吸取,但他同樣沒有後繼者的種種顧慮,他獨自邁向一個洪荒世界,舉目皆是新鮮,抬腿即是開拓,創造與驚奇時時與他相隨。他們是最早給人類帶來文學光亮、給生命賦予意義的人,是盜取文學天火的人,他們的成功令人驚奇,他們的失誤——如果有的話——有時也價值連城。

要這樣說,才把施、羅的文學價值說清楚了,至於他們的思想價值,其實胡適已經發現,只是受到文學差評的牽連,不願承認而已。他說:話雖如此,然而《三國演義》究竟是一部絕好的通俗歷史。在幾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沒有一部書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來,無數的失學國民從這部書里得著了無數的常識與智慧,從這部書里學會了看書寫信作文的技能,從這部書里學得了做人與應世的本領。他們不求高超的見解,也不求文學的技能;他們只求一部趣味濃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書。《四書五經》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廿四史》與《通鑑》、《綱鑑》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古文觀止》與《古文辭類纂》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但是《三國演義》恰能供給這個要求。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要求,我們都曾嘗過他的魔力,我們都曾受過他的恩惠。我們都應該對他表示相當的敬意與感謝!

那樣的「魔力」,不是思想是什麼?具有「魔力」的思想者,難道還不是「高超的思想家」麼?仕途有《四書五經》,民間有《三國》和《水滸》,這樣的比重,難道還不夠思想家的份量?孔子曰仁,孟子曰義,施、羅曰義氣,各有其一方思想的領地。

施、羅二人,把自我置於歷史的演義里,用演義的語式說三國,說水滸,據亂世,走江湖,為亂世演義,為江湖立傳,確立民間社會的核心價值——「義氣」。

《三國演義》「演」什麼?「演」的是「義氣」二字;「梁山聚義」「聚」什麼?「聚」的也是「義氣」二字;孫猴子西天取經,頭上的緊箍究竟是什麼?說到底,還是「義氣」二字。王朝以「春秋大義」聖化孔子,立為「萬世師表」,民間以「義氣」神化關羽,使之成了財神,若以王權主義論關羽,成王敗寇,作為失敗者,他本不足取。然而,他雖武不及呂布,智不如孔明,勢遜於曹操,且為「走麥城」的敗將,卻能成神,何也?以「義氣」二字。觀其放下曹操,過五關斬六將,千里走單騎去追隨劉備,尤於華容道上,放下劉備,義釋曹操,寧以一死,以成全「義氣」二字可知。

一部《三國演義》,價值理性在於「義氣」,工具理性在於「用計」。

講「義氣」,以關羽為代表,論「用計」,以諸葛亮為代表。關羽也會「用計」,觀其「水淹七軍」可知,但不及孔明遠矣。孔明亦講「義氣」,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知,但他講「義氣」,以「忠」為前體,還是服從於王權的「忠義」。

比較《三國志》和《三國演義》,若以王朝為據,《三國志》便是正史,《三國演義》連野史都不夠,屬於小說一流;若以文化中國托底,則演義的價值取向,就拔了民族精神的頭籌。演義優於資治,民間話本《三國演義》超越史官文化的《三國志》。若問為誰寫史?是用史官文化為帝王寫史,把歷史寫成帝王家譜,還是以民間話語為人民寫史,寫出一個民族的心靈需求,表現一種民族精神的文明樣式?這是個根本問題。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輯四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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