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歡樂頌》,為什麼常被用來當大反派的BGM?

新京報 發佈 2020-07-01T14:36:49+00:00

《音樂與情感》,查爾斯·羅森著,羅逍然譯,啟真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比如電影《發條橙》中,暴力血腥的畫面搭配的音樂,就有貝多芬著名的《歡樂頌》。《歡樂頌》是詩人席勒1785年所寫的詩歌,我們耳熟能詳的那段旋律,出自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

撰文|呂婉婷

《音樂與情感》,[美]查爾斯·羅森著,羅逍然譯,啟真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

《隱秘的角落》把溫馨的《小白船》唱成陰颼颼的死亡預告,這種製造對立的表達手法並不鮮見,最常用的莫過於藉助恢弘的古典音樂襯托暴力和毀滅。比如電影《發條橙》中,暴力血腥的畫面搭配的音樂,就有貝多芬著名的《歡樂頌》。

《歡樂頌》是詩人席勒1785年所寫的詩歌,我們耳熟能詳的那段旋律,出自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貝多芬青年時期便想為席勒的《歡樂頌》譜曲,它的詩句傳遞了當時的時代理想:建立一個以自由、歡樂為底色的理想社會,全人類在響徹雲霄的合唱中建立完美的兄弟情誼。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創作醞釀達20年之久,在這20年的人生動盪中,他吸收了康德的哲學和共濟會的兄弟理想,歷經了法國大革命、拿破崙時代中希望的誕生和毀滅。「人類啊,幫助你自己。」貝多芬以此核心塑造著他最後的音樂史詩,在黑暗的時代頌揚席勒對自由的書寫。

然而《歡樂頌》到今天已經與它誕生之日的烏托邦含義拉開了距離。它在公共儀式中依然具有難以撼動的地位,是歐盟的盟歌;它也被暴政所頌揚,兩度用作希勒特的祝壽歌曲。如今它是反派出場的常見BGM

(背景音樂)

,是暴力場景的慣常「標配」。在ACG圈

(動畫、漫化、遊戲首字母縮寫)

它又被稱為「斷頭曲」——在經典作品《新世紀福音戰士》中,人氣角色渚薰就是在《歡樂頌》的旋律中走向死亡。

為什麼《歡樂頌》擁有這樣的魔力?一種解讀認為,它帶有宗教色彩的莊嚴氣質和對人類終極自由平等的嚮往內核,用於反襯暴力、絕望場景,有恰到好處的諷刺感、無力感和荒誕感。這個問題再追問下去,就回到了音樂表達更為基礎的問題上來:貝多芬如何藉助音符、休止符、表情符號、速度符號等一系列組合,來塑造這曲「歡樂史詩」?換言之,即音樂到底如何具體地表達情感?

你有沒有想過,用符號學、語言學的範式來回答這個問題?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話題理論

(Topic Theory)

開始成為音樂學的主流。它與人文學科整體的語言學轉向有關,人們認為,音樂與語言類似,也是某種特定文化建構的符號體系。話題理論認為,如果想要理解音樂表達的情感,我們必須識別音樂符號,並了解這些符號相關的意義。比如從17世紀法國宮廷發展而來的法國序曲是一個「音樂話題」,它的標誌有慢速、以附點節奏為主、常常使用厚重的和弦。因為法國序曲經常在皇帝、貴族入場時演奏,所以它漸漸被用來表達權威、力量和新的開始等意義。

如果用這套理論來分析《歡樂頌》,我們需要逐一去分析每段音樂動機的歷史文化內涵:貝多芬用飲酒歌式簡單、通俗的節奏與和聲來創作

(這些為手拿酒杯的聚會設計的社交歌曲總是以分節歌形式存在的)

,是受到了共濟會聚會傳統的影響,受到了法國大革命公共儀式藝術的影響…………

然而這種解讀方式受到了鋼琴家、音樂評論家查爾斯·羅森的質疑。他不認為具體音樂符號的意義是永恆不變的,同樣的一組音程在這段音樂中可以表達「死亡」的意義,在另一段音樂中卻不一定。他也不贊成用具體的詞語去描述音樂表達的感情,比如同是「愛欲「,莫扎特的愛情二重唱的愛欲表達,與華格納的表達就相當不同。這也就意味著,用語言符號去解釋音樂話題在不同作曲家那裡表達的意義,將面臨困境。

實際上羅森的觀點其實並沒有與話題理論有本質上的衝突,他只是摒棄了社會文化視角,從音樂本身出發去解讀音樂的意義。但他認為掌握這套符號體系對欣賞音樂本身來說並不重要,音樂欣賞是一種本能,人們不需要去討論詰屈聱牙的術語,也能夠與音樂發生情感共振。「在電影中,無須別人解釋,我們就能知道音樂所講述的到底是被捆縛的無辜女主角,還是那個正在用繩子綁她的反派。」

如果你有一些樂理基礎,可以伴隨羅森的視野暢遊古典音樂表意變遷的歷史。在《音樂與情感》中,他講到18世紀古典音樂的情感意義是通過「協和」與「不協和」關係創造的,不協和音程製造、增強張力,協和音程則是對這種張力的釋放。18世紀初期的音樂受制於「情感統一性」,但巴赫在保持「情感統一性」的前提下,埋下了未來音樂風格變化的種子。18世紀後期,受歌劇影響,對立的情感元素又成為創作的主流,代表人物如莫扎特……

在羅森的解讀中,貝多芬的作品比起他的前輩作曲家,在情感表現上更加寬廣宏大。但貝多芬的創作技法其實在逐步回歸傳統,其對海頓、莫扎特等人創作手法有一定的繼承和拓展。直到貝多芬去世,這種內部帶有情感衝突的主題幾乎消失,類似晚期巴洛克風格的情感統一性再度出現。這是因為人對感性世界的認知發生了變革,當時引領潮流的音樂家對18世紀晚期那種具有衝突感、戲劇感的創作模式心生反感,他們呼喚一種更為連貫的情感表達,類似蕭邦、舒伯特。

回到音樂如何表意這個問題中。羅森給出的解答是遠離理論,相信你的直覺。時代變遷不會改變情感的本質,但是會改變情感的表達方式和表意的濃度。就像今天的我們聽《歡樂頌》依然能感受到它想表達的快樂,但是現代人類複雜的情感——無言的快樂、偽裝的快樂、空虛的快樂、短暫的快樂、痛苦的快樂——並不是一曲《歡樂頌》能完全囊括的了。這也孕育了與古典音樂截然不同的創作土壤,導致傳達理想意義的《歡樂頌》,成為反派與暴力的背景音。

作者|呂婉婷

編輯|張進 羅東

校對|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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