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醫院是能看見人間百態的地方。我深以為然。
儘管作為一名皮膚科臨床醫生，我經手的患者們甚少有命懸一線的緊張時刻，但他們給我留下的故事，也常觸動我的內心。
以下故事來源於醫生診治病患的真實經歷。
陳語嵐
丁香醫生作者
知乎醫學話題優秀回答者
我想和你聊聊疾病和生活
奶奶的難言之隱：
我是不是不能照顧孫女了？
黃阿姨走進我的診室時，看起來是一個結實、麻利的婦女，她身形壯碩，行動卻很迅捷，一聽到叫號，就一陣風似的坐到凳子上，嗓門響亮地開始講她的情況：「醫生你好！我這兩天肋骨下邊痛，一抽一抽的，轉身就痛，還長了好多小泡泡！你快幫我看看！」
我拉起她的衣服一看，沿著單側的肋部長了一串水泡，我說：「阿姨，你長帶狀皰疹啦。」
黃阿姨感到疑惑：「小妹你就看一眼就知道這是……什麼皰疹？」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在診室里，這樣的病人不在少數。帶狀皰疹由水痘-帶狀皰疹病毒（varicella-zoster virus，VZV）引起的感染性皮膚病[1]，典型症狀除了身體單側會出現成群的水皰[1]，令人飽受皮疹之苦，還會導致灼燒、電擊、刀刺般疼痛[2]，故俗稱「纏腰龍」「蛇串瘡」[1]。
一聽是皰疹，黃阿姨著急了：「醫生，那我這個問題會不會傳染小孩啊？我還要帶孫女的！」
很遺憾，我只能如實地回答她：「活動期帶狀皰疹患者會將病毒傳染給他人，尤其是從來沒有出過水痘或接種過水痘疫苗的人群均有被傳染的可能，如感染後可能會患水痘[3,4]。如果您的孫女沒出過水痘，那真的有可能會被傳染出水痘。」
進門時還風風火火的黃阿姨，這一下顯得有點猶豫和無助，說：「這可怎麼辦？我孫女還不到一歲，那麼可愛的一個肉娃娃，哪能遭水痘這種罪？我要是病倒了不要緊，傳染孩子可就不好了。醫生，能不能給孩子打個預防針，讓她不要被我傳染？」看到她在病痛中仍然以家人為優先，我覺得有一些不忍，但客觀的事實無法因人的情感轉移，我只能告訴她：「由於暫時還缺乏一歲內的臨床試驗數據，所以水痘疫苗都是要滿周歲才可以打的。」
我想了想，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但是，休息對你來說很重要呢。帶狀皰疹是個欺軟怕硬的疾病，為什麼不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等到痊癒再回來幫忙帶孩子呢？」
但黃阿姨沒有聽進去，她考慮的是還是孫女：「我兒子和媳婦都要上班，家裡沒人可以帶孩子。醫生，那我洗孩子的衣服會不會傳染？洗衣服而已應該不會接觸到水皰？做飯呢？」聽到阿姨在病痛中還是以孫女為重，確實有些心疼。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誠然，黃阿姨的這種狀況，是許多城市家庭的一個縮影。出於兩方面的原因，城市居民較少有真正完全由兩大一小或兩大兩小組成的家庭。一方面，中國女性參與社會勞動的比例較高，在許多家庭里，夫妻雙方都需要工作，一方能全職留在家庭里照顧幼兒的組合不是主流模式。生產後的女性，在短短 4 個月的產假後就要回到工作崗位上。家中幼兒只能交由爺爺奶奶或是外公外婆代為照顧。而另一方面，在我們的傳統觀念里，家，或者說宗族，是非常重要的，當年輕人忙於工作時，長輩常常會主動施以援手，並覺得這是一種合理的付出。他們通常會選擇搬過來與兒女同住，負擔起家中照顧幼兒的工作。
黃阿姨就是這樣的長輩之一。她 55 歲，剛剛從自己的崗位上退休，賦閒在家，正好這時兒子兒媳有了第一個寶寶。自覺身體還強健年紀也不大的黃阿姨搬來跟兒子、兒媳同住，主動承擔家裡的一切，不僅照顧孫女的日常起居，也幫忙做飯、搞衛生，晚上還陪小孫女一起睡。孫女半夜常需要起來換尿布、喝奶，黃阿姨休息得不好，開始力不從心感覺很累。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當黃阿姨決定接受抗病毒治療的時候，她可能只是為了儘快痊癒，避免傳染家人。但縮短病程還不是治療的唯一意義，治療同時也是為了避免另一個痛苦的症狀：帶狀皰疹後神經痛[1]。
懷疑自己得癌症的父親：
你忽視了爸媽的哪些隱痛嗎？
當李叔叔來找我就診的時候，他的帶狀皰疹已經完全消退三個月了，但曾經長過水皰的地方仍然疼痛。
當我詢問他有沒有在出現水皰的 72 小時內開始抗病毒治療時，他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沒有用什麼藥，只是煲了一些草藥水喝。孩子都不在家，沒人告訴我要上醫院拿藥。」
在皰疹消退的三個月後，李叔叔仍然能時不時感覺到一陣陣閃電樣的疼痛，有時非常劇烈，以至於無法入睡。他開始感到害怕，懷疑是軀幹內部的臟器出了問題，他跑到社區醫院要求拍攝胸片，但結果報告並沒有什麼異常。他又去拔火罐、針灸……錢花了不少，疼痛依然持續，李叔叔終於決定到皮膚科就診。
我聽出來了，李叔叔是個空巢老人。像這樣的老人我接診的也不少。在三線城市，許多年輕人外出求學後就不再回來，拼盡全力擠入北上廣，而父母則被孤獨地留在家鄉。如果你到鄉鎮、農村去看一看，這樣的情況會更多見。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空巢老人獲取可靠醫療資訊的渠道很少，小病小痛通常訴諸順勢療法，當疾病給生活造成嚴重困擾時，又陷入另一個極端，面對坊間「蛇串瘡長滿一圈人就會死」、「皮膚上的小水皰原來是內臟已經全潰爛的徵兆」等等謠言，無法分辨真偽，嚇得寢食難安，病急亂投醫。
對於部分帶狀皰疹患者而言，PHN（帶狀皰疹後神經痛）是最常見的併發症。約 9%~34% 的帶狀皰疹患者會發生帶狀皰疹後神經痛，30％~50％ 的帶狀皰疹後神經痛患者疼痛持續超過 1 年，部分甚至達 10 年或更長[5]。
我告訴李叔叔，這只是疾病遺留下來的一個外周神經的感覺異常，並不是軀幹裡邊的什麼臟器出了問題。他顯得半信半疑。我暫且給他開了一些幫助緩解疼痛的藥物。叮囑他吃一個禮拜後要回來複診。但是我心裡覺得，他也許並沒有真的把我的話聽進去。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過了沒幾天後，一位年輕的患者小李來到了我的診室。他和我描述了他父親的情況，我大致了解到「他應該是上周李叔叔的兒子」。小李描述完後和我抱怨道：「醫生，你說我爸怎麼這麼矯情呢？他最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甚至懷疑過他自己是不是得癌症了。三個月輕了十幾斤。怎麼可能有一個病，痊癒幾個月後，還會這麼痛？」
作為同樣不得不面對生活各種壓力的醫生，我有時也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不愛自己的父母，而僅僅是因為他們還年輕，還不太需要去面對這些，所以他們從來沒有去了解過這個疾病的特點：不僅飽受火燒、電擊、刀刺般疼痛[2]，患帶狀皰疹還往往「禍不單行」，可能會導致嚴重且持久的併發症[2]。
我經手的患者中，也有痛到需要住院治療，卻依然得不到兒女理解的。有時老人會半夜按鈴把醫生叫到病房，只是想說一句：「醫生，我疼。」作為醫生，不得不面對的他們疼痛無法完全痊癒的現實，痛了這麼久，老人心理負擔肯定也很大，也只有反覆地開導：「這種疼痛是很折磨，但好好用藥，慢慢會過去的，不要害怕。」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我通常不敢深入多說，因為說多了，有的老人會像孩子一樣哭泣。我永遠清晰地記得，有次深夜查房時，有位老人說：「醫生，求求你！能幫我打一針嗎？我疼的睡不著覺……」，那個眼神中的疼痛和像孩子般哭泣的樣子，我終身難忘。
而且，其實醫生的理解，並不是他們真正渴望的，他們默默承受疼痛這麼長的時間，最該給予支持的人卻一直沒有理解他們。疼痛的消退需要非常漫長的時間，是我無法否認的，一個孤獨地坐在病房裡哭泣的老人，是我更不想看到的。
當我們的父母發現症狀時，及時帶他們去就醫，並且為他們解釋病情。帶狀皰疹患者需要細緻的健康教育，這會為他們接下來應對疼痛時打下良好的心理基礎。
當然最好的支持應屬防患於未然，因為帶狀皰疹治療方法有限[2]，接種疫苗是預防帶狀皰疹的有效手段[6]。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能不能像父母小時候照顧我們一樣
更多關注下我們年邁的父母？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父母都會為了讓我們少生病，盡心盡力地照料我們，也包括按時接種相應的疫苗。但當我們父母老了，我們是否有真正關注過他們的健康呢？
幾乎所有年長的人神經系統中都潛伏著水痘-帶狀皰疹病毒[2]，50 歲以上為易發人群[1]，隨著年齡增長，免疫功能逐漸下降，大約 1/3 的人在一生中會患帶狀皰疹[2*]（*美國數據）。我想不少朋友應該經歷過家裡老年人得帶狀皰疹，苦不堪言。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除了長皰疹的風險增加外，出現帶狀皰疹後神經痛的風險同樣專找老年人。根據《帶狀皰疹後神經痛診療中國專家共識（2016）》估計，60 歲及以上帶狀皰疹患者的帶狀皰疹後神經痛發生率約為 65%，70 歲及以上的發生率為 75%，患病率隨年齡增加而逐漸升高[5]。
那些病人的故事，教會我去體諒疾病背後一個個家庭的酸甜時刻，也令我反思：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眼中頂天立地的父母，開始因為身體機能的減退，受到病毒的「欺負」，而我們竟沒有發現或常常抱怨「麻煩」？
我們好像忘記了，隨著年齡的增大，父母的身體機能也每況愈下，更需要我們對他們的健康有更多關注和照料。當他們有時暗暗無助和害怕時，作為兒女的我們，是否及時地給予了他們支持和照顧，如果我們及早意識到，又將為他們免除多少痛苦呢？
希望我們都能做到「多些關愛，少些抱怨」。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公眾如有相關醫學需求，請向醫療保健專業人士諮詢，以獲得個人醫療建議。
（為保護患者隱私，文中所系均為化名）
策劃小美好
責編 小美好
作者 陳語嵐
封面圖來源站酷海洛
參考文獻
[1] 中國醫師協會皮膚科醫師分會帶狀皰疹專家共識工作組. 帶狀皰疹中國專家共識. 中華皮膚科雜誌, 2018, 51(6): 403-408.
[2] Harpaz R, Ortega-Sanchez IR, Seward JF; Advisory Committee on Immunization Practices (ACIP),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CDC). Prevention of herpes zoster: recommendations of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Immunization Practices (ACIP). MMWR Recomm Rep. 2008 Jun;57(RR-5):1-30.
[3] (美)馬歇爾著;周祖木譯. 疫苗手冊:臨床醫生實用指南(第四版). 北京: 北京大學醫學出版社; 2014.
[4] Shingles (Herpes Zoster) 2018.
https://www.cdc.gov/shingles/about/transmission.html (accessed 4 Dec 2018).
[5] 帶狀皰疹後神經痛診療共識編寫專家組. 帶狀皰疹後神經痛診療中國專家共識. 中國疼痛醫學雜誌. 2016; 22(3): 161-167.
[6] 權婭茹, 李長貴. 水痘和帶狀皰疹及其疫苗. 中國食品藥品監管, 2019, 183(04): 87-91.
科學審核 關欣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
皮膚科 副主任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