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詭筆記|古代筆記中的「名偵探蒼蠅」

澎湃新聞 發佈 2020-06-20T11:15:50+00:00

歐陽修在《憎蒼蠅賦》里曾作此痛罵:「爾形至渺,爾欲易盈,杯盂殘瀝,砧幾余腥,所希杪忽,過則難勝。但也正是蒼蠅,在我國古代刑偵史上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幫助人們破獲了很多奇案,成為不少古代筆記和法醫學典籍中提及的「名偵探」。今天的這篇「敘詭筆記」,咱們就來說說這些故事。

又到了蒼蠅滋擾世間的時節了。歐陽修在《憎蒼蠅賦》里曾作此痛罵:「爾形至渺,爾欲易盈,杯盂殘瀝,砧幾余腥,所希杪忽,過則難勝。苦何求而不足,乃終日而營營?逐氣尋香,無處不到,頃刻而集,誰相告報?其在物也雖微,其為害也至要……」意思是這麼個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天天成群結隊聚集在一起追腥逐臭、玷污食物,真是可惡至極!

但也正是蒼蠅,在我國古代刑偵史上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幫助人們破獲了很多奇案,成為不少古代筆記和法醫學典籍中提及的「名偵探」。今天的這篇「敘詭筆記」,咱們就來說說這些故事。

一、蒼蠅乃是鬼所變

很多動物,古代和今天的認識大不相同,比如蝙蝠,今人以為其乃種種病毒的載體和傳播者,而古代則因其名字中的「蝠」與「福」同音,所以將它視為吉祥的化身,在很多裝飾物上都鐫刻或刺繡上它的模樣。但蒼蠅可不一樣,從來就沒有人當它是個好東西,而且中醫很早就從疾病預防的角度,認識到其傳播病毒的危害:「搬運污物,傳布惡疾,甚為危險。」

明代學者謝肇淛在筆記《五雜俎》中說:「京師多蠅。蠅最痴頑,無毒牙利嘴,而其攪人尤甚,至於無處可避,無物可辟。且變芳馨為臭腐,浣凈素為緇穢,驅而復來,死而復生……物之最小而可憎者,蠅與鼠耳。蠅以痴,鼠以黠。其害物,則鼠過於蠅;其擾人,則蠅過於鼠。故防鼠難於防虎,驅蠅難於驅蛇。」在這段話里,謝肇淛認為蒼蠅和老鼠一樣,都是既小又奸,卑鄙無賴的壞蛋。

《五雜俎》

其實,不僅京城的蒼蠅多,由於古代衛生條件很差,全國各地都受此物危害。清代筆記《亦復如是》中記載,廣東有諺語說:「廣東蚊子惠州蠅。」惠州有一種樹名叫「蒼蠅樹」,「其樹忽臃腫如癭疣,久之坼開,蠅滿其中,見風四散。」據說增城縣城外有兩株這種樹,導致城裡面的大街上「蠅甚多,望之似鋪蕎麥於地者然」。《清稗類鈔》里還記載青海有一種蒼蠅,「多毒,以其常集於腐臭之動物上也,凡飲食中有蠅點者,隔宿變綠色,誤吞之,若觸瘴毒。」簡直就像生化武器一般。

《亦復如是》

也許正是因為蒼蠅傳播病毒,在古代醫學不昌的情況下容易引發惡疾,是故在古代筆記里,有作者將其與死亡聯繫起來,清代大學者袁枚就是其中之一。《子不語》中多次寫到,蒼蠅其實就是鬼變的。「徽州狀元戴有祺,與友夜醉,玩月出城,步回龍橋上」,正好有個穿著藍衣服的人持傘從西鄉來,見到戴有祺,欲前不前。戴有祺疑他為賊,上前詢問,藍衣人說自己是差役,要進城去拿人。戴有祺立刻駁斥道:「你說謊!從來都是城裡派差役到城外去拿人,哪裡有城外派差役到城裡拿人之理?」藍衣人沒辦法,只好說自己乃是陰間的鬼役,奉了閻王的命令到城裡勾魂。戴有祺問他有無牌票,鬼役說有,拿出來呈驗,戴有祺見牌票上第三個人是自己的表兄,暗下決心要救之。「乃放之行,而堅坐橋上待之。」四更天,鬼役回來了,戴有祺迎上去問:「人可拿到了?」鬼役說拿到了,戴有祺問在哪裡?鬼役說在自己的傘上。「戴視之,有線縛五蒼蠅在焉,嘶嘶有聲,戴大笑,取而放之。」鬼役氣得不行,可是按照「規矩」,凡是在陽間做官或考取功名者,陰間不能輕犯,戴有祺是狀元,一個鬼役萬萬得罪不起,只好踉蹌而去。戴有祺回到家,到表兄處探問,家人說:「你表兄病了很久了,三更突然死去,四更天不知怎麼又活過來了……」

還有一則故事說,江寧有個姓饒的女人,「當陰司差役之事」,就是兼職在陰間當鬼役,而每次「工作」時都是昏睡不醒。「一日者,饒氏睡兩日夜方醒;醒後滿身流汗,口呿喘不已。」其嫂問她怎麼回事,她說:「鄰婦某氏,兇惡難捉,我奉了閻王的命令去捉拿她,她卻與我鬥了多時,最後我解下裹腳布才算把她手腳捆住。」嫂子問那人現在在哪裡?饒氏說就綁在窗外梧桐樹上。嫂子前往梧桐樹處細細查看,「見無別物,只頭髮拴一蒼蠅」。

《子不語》

二、蒼蠅化身名偵探

人死化蠅,以蠅為鬼,當是對其深惡痛絕者的杜撰,但蒼蠅能為「死鬼」伸冤,卻是在古代筆記和法醫學典籍中多有記載之事。

宋代法學家鄭克在《折獄龜鑑》中曾經記載過兩起靠著蒼蠅破案的故事。

《折獄龜鑑》

其一曰:揚州刺史莊遵曾經在郡內巡視,忽然聽到路邊傳來女人的哭聲,「懼而不哀」。莊遵掀開車簾一看,原來是那女人的丈夫死了,正待下葬。他立刻停車詢問其夫的死因,女人回答說是「遭火燒死」,而屍體也確實是全身焦黑的過火模樣。莊遵卻不著急,讓吏役們守著那具屍體,片刻「乃有蠅集於首」!莊遵立刻撥開死者的頭髮查看——得鐵釘焉!「因知此婦與人共殺其夫也。」另一案與此案相似,講的是唐朝政治家韓滉在潤州當刺史時,於萬歲樓宴請賓朋,忽然聽到樓下有辦喪事的聲音,也是一家的丈夫突然去世,死因乃是病死。韓滉檢驗屍體,通過聚集在屍體頭部的青蠅亦發現從頭頂插入的鐵釘,「果婦私鄰人,醉其夫而釘殺之也」。

當然,在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蒼蠅破案」,還要算是南宋著名法醫宋慈於《洗冤集錄》中詳細記錄的一案:

《洗冤集錄注評》

有一個人被殺,屍體遺棄在路邊。一開始官府懷疑是強盜把他殺害的,但是經過點檢,發現他身上的財物並沒有丟失,而且「遍身鐮刀砍傷十餘處」。負責偵查的官員說:「假如此人系強盜所殺,那麼完事應該搶走他的財物,可是沒有,更何況傷口這麼多,更像是兇手與死者有深仇大恨,必欲置其於死地。」於是他將死者的妻子找來問:「你丈夫最近與什麼人結下冤讎?」其妻回答說:「我丈夫為人寬厚,從來與人不結仇,只是最近有個同村的某甲向他借錢,我丈夫不肯借,某甲曾經口出惡言,但是按理說也不至於真的要殺我丈夫啊!」官員立刻下令,讓整個村子的所有人家都把家中的鐮刀拿來呈驗,「如有隱藏,必是殺人賊,我當直接抓捕之」!居民們趕緊將家中鐮刀盡數拿出,一下子湊了七八十把。這時正是盛夏暑天,官員讓把所有的刀放在庭院的地上,「內有鐮刀一張,蠅子飛集」。官員立刻指著問這是誰的鐮刀,有個人出來承認——正是那個向死者借債不成的某甲。官員吩咐左右將他拿下,某甲卻拒不認罪,官員指著布滿蒼蠅的鐮刀厲聲說:「眾人鐮刀無蠅子,今汝殺人,血腥氣猶在,蠅子集聚,豈可隱耶?」左右圍觀審案者都失聲嘆服,而某甲者也只好叩首服罪。

這個案子表明,早在宋代,我國的法醫學家就已經對蒼蠅和氣味的關係有了正確的認識。現代法醫昆蟲學研究表明:蒼蠅的嗅覺感受器長得很特別,不僅分布在口周圍的觸角上,而且還大量分布在腳上。每個嗅覺感受器都是一個小空腔,與外界大氣相通,裡面含有上百個神經細胞,因此它們的嗅覺極為靈敏,特別是對血腥氣味。而且當一隻蒼蠅吸吮腥味後,還會釋放出一種招引同類的特殊氣味物質,使蒼蠅群集而至,並且越聚越多——前面三起案子,通過蒼蠅的聚集發現傷口和辨識兇器,道理正在於此。

清代學者胡文炳在《折獄龜鑑補》中還記載了一個案件:有個商人被強盜殺死,仔細調查了很久也找不到兇手,縣令嚴責捕役,讓他們務必在期限內將兇手捉拿歸案。眾捕役們萬不得已,只好集資聘請一位退休的老捕幫忙緝訪。這一日,老捕坐在河邊的茶社裡飲茶,見河中一條船經過,老捕立刻站起身說:「殺人兇手就在那艘船上!」捕役們扣押了那條船,一番審訊,船主果然承認了自己殺人越貨的罪行。縣令和眾捕役們都不知道老捕何以能這樣「精準」地破案,老捕說:「我看那條船的船尾掛著一條新洗的綢被,上面聚滿了青蠅。凡是沾染了血液的絲綢布匹,無論怎麼洗,只能洗去血跡,不能徹底洗掉血腥氣。綢被本是人蓋,上面所沾十有八九是人血。何況那船主就算再有錢,洗被子時怎麼會不拆被面,而將整條被子在水中洗濯呢,想必是死者之血已經滲入被裡之故,其為盜之明證,一望可知。」諸捕役頓時拜服。

三、數萬蒼蠅猛撲面

不過,不管蒼蠅怎麼有利於破案,也不會招人待見,其令人厭惡之處,既在其髒,更在其亂,有它們飛舞的地方,令人頓起不潔之感。

《清稗類鈔》記載,學者李鐵君很愛乾淨,「入夏,即潔治一室,常下簾坐」。本想靜心讀書,誰知蒼蠅總是飛進屋子來,到處嗡嗡,而且它們經常落在硯台里,染了墨汁又滿室亂撞,搞得書房裡到處墨跡斑斑,尤其是珍貴的圖書上,宛如甩了無數墨點一般。李鐵君氣得不行,「如見惡人,亟起治之」,然而想要扑打它們卻難之有難,只能苦笑說:「此物之黠,舉世無偶也!」

清代學者湯用中在《翼駉稗編》里更寫過蒼蠅對扑打它們的人實施的一次「恐怖襲擊」。宋代政治家錢文敏的夫人有潔癖,「尤惡蠅,每至夏令,日課婢媼撲殺之,習慣已數十年」。這一天她早晨起來,梳洗完畢,正在靜坐,突然一抬頭,「見梁間燈鉤上蠅集如毬」,竟達數萬之多!錢夫人不禁毛骨悚然,正要喊叫下人們搭梯子登到房樑上驅殺之,那些蒼蠅嗷然撲下,遮蓋在她的臉上,「鑽耳穴鼻皆滿」。家人們驚恐萬狀,整整半天時間才將這些蒼蠅趕走,從此錢夫人看到蒼蠅就嚇得渾身發抖,「殺機頓息」。

還有更奇葩的,見之於清代學者樂鈞所著之《耳食錄》:有個人特別討厭蒼蠅,每天拿著根棍子,見到蒼蠅就打,有一天恰好有幾隻蒼蠅落到他父親的頭上,「大怒,槌之,父腦裂死,而蠅飛去」,結果他被有司以弒父論罪。為了驅蠅居然一下子鬧出兩條人命,真是太可悲了。

《耳食錄》

由此可見,驅蠅在古代是人人頭疼之事,但自古難處見高人:清代著名戲曲家沈起鳳在筆記《諧鐸》里寫他的叔父沈鳴皋,曾任直隸保定府太守,他治政嚴苛,有能吏之名。他的門下有一賓客名叫熊子靜,此人相貌非常醜陋,「不甚識字,飲食高臥外,兀然獨坐,絕不與外人通款洽」,總之是個很孤高也很奇怪的人。他在沈鳴皋的府邸住了半年,臨別那天,沈鳴皋擺筵相送,他說:「我這半年在吃穿用上多多仰仗,今天要告別了,想表演一出奇技請你觀賞。」沈鳴皋便「召幕下客共觀之」。時值大暑,「堂中蒼蠅數百萬頭,飛者,集者,緣頸撲面者,嗡嗡擾擾,如撒沙拋豆」,熊子靜從袖子裡拿出一雙筷子,「隨飛隨夾,無一失者,盡納入左袖中」。滿堂觀看的人們都很驚訝,熊子靜卻「談笑赴主人餞筵」。吃完飯,他打開衣袖說:「你不擾我,我不捉你,速去!速去!」須臾間,流星萬點,紛然四散,而堂中絕無一蠅。沈鳴皋才知道此人實乃高士,饋贈金銀加以挽留,熊子靜不肯接受,反而勸告沈鳴皋說:「願你治政,就像我治蠅一般,有收有放,則一郡獲福多矣!」言罷即揚長而去。

雖然不知道沈鳴皋治政到底有哪些苛察之處,但以治蠅比喻,終究不妥。蠅乃害物,豈能隨意「放生」?中國古代對政治治理總是崇拜一團和氣,而牴觸嚴格執法,以為那是缺乏寬仁之心。事實上司法所用,只論罪與非罪,不論老虎蒼蠅。近年來的反腐風暴已經一再證明,虎豹豺狼、城狐社鼠,對國家的危害都是巨大的,必須除惡務盡,絕不能姑息養奸。就算是比喻吧,假如今天真的有熊子靜這種人,於大庭廣眾之下放走百萬隻蒼蠅,恐怕是少不得挨老百姓一頓暴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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