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ICU 做護士,遇見昏迷的伴娘 、自殺的女童與吞蛇膽的男人

丁香醫生 發佈 2020-06-19T09:20:57+00:00

我叫甄影,是湖北省丹江口市一家醫院的護士,曾在 ICU 工作三年。入行 20 餘年,我在這個內陸小縣城的醫院,見過太多鮮活的生命戛然而止。酒精中毒,在 ICU 8 個小時。

每天早上拉開重症監護室( ICU )的大門,我都需要深吸一口氣。走進那個房間,意味著一天的戰鬥開始了。

我叫甄影,是湖北省丹江口市一家醫院的護士,曾在 ICU 工作三年。

重症病人的護理工作複雜又瑣碎,每一步都需要準確的判斷,消耗體力與腦力,但我的使命說起來也簡單——

照顧好手上病人,在換班的時候,將他們活著交給下一班醫護人員。

丹江口市位於漢江中上游,地處山區,夾在武當山與大橫山余脈之間,是南水北調的核心水源區。

入行 20 餘年,我在這個內陸小縣城的醫院,見過太多鮮活的生命戛然而止。

因為知識與經濟的雙重匱乏,這裡的生命有時薄如蟬翼,被外力輕輕一捏,就碎了。

深夜,救護車送來一位伴娘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寧小美 22歲

酒精中毒,在 ICU 8 個小時

深夜十一點,寧小美被院前急救的平車快速推進 ICU 大門的時候,我們剛剛騰出一張空床。

厚重的大門緩緩關閉,透過門縫的一剎那,我看到隨行的人非常不合時宜的著裝:

女的身穿婚紗,男的西裝革履,還有幾個上身白襯衫,下身著西褲的小伙子。

ICU 大門關住的,還有他們殷切的目光。

我暗自嘀咕:「這群人幹嘛的?」顧不得多想,我快速建立了靜脈通道。

後來,跟著救護車出診的同事,講出經過:

小美是鄰市的人,長相甜美,被閨蜜請到我們市做伴娘。婚宴上,幾個伴郎圍著小美不斷敬酒,她自恃酒量尚可,來者不拒,喝著喝著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當 120 到達現場時,小美開始大口吐血,嚇壞了新人夫婦。原本熱鬧歡樂的婚宴,變成了擔驚受怕的醫院急診一游。

通常,醉酒者有三個時期,興奮期,共濟失調期,昏迷期。

小美已經到了第三期,而且合併胃出血。因意識不清,酒後嘔吐,容易發生誤吸,導致肺炎,甚至演變成器官衰竭、威脅生命。

考慮到小美的病情與年紀,我們沒有立即插上尿管與胃管,而是選擇觀察一陣。

這會讓小美更好受一些,但也意味著護理工作量變得巨大。

醫生再三叮囑我們:密切觀察瞳孔,血壓和尿量,保持呼吸道通暢。

萬籟俱寂的夏夜,我與同事制定了周密的護理計劃:

  • 2 點 ,測血壓,觀瞳孔,翻身扣背,擦拭小美嘴角的穢物;

  • 3 點 ,推注催醒劑,抽血跟蹤腎功能;

  • 4 點,為她更換污染的尿片,評估尿量,做護理記錄……

從夜裡十一點到清晨七點,我和同事兩人一夜沒有合眼,進行止血,補液,恢復循環,催醒,保護腦細胞......

天亮了,小美終於醒過來了。她的臉頰恢復紅潤,還認出了喜極而泣的新娘。

熬了一夜的值班醫生低頭問小美:「現在感覺怎麼樣?」

她一臉懵懂地回答:「沒什麼呀,我挺好的」。

她還轉頭問了新娘,「你眼睛怎麼那麼紅?」

值班醫生長嘆一口氣,扭過頭對我說:

「看來,她的腦細胞暫時沒有受損。」

第二天,小美一身輕鬆地走出了重症監護室。

我們眼裡的「死裡逃生」,於她而言似乎並不是什麼大事。

喝下敵敵畏的女孩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李小花7歲

服農藥自殺,在 ICU 5 天

在縣市醫院的 ICU ,我見過很多服農藥自殺的人,有的因為情感糾葛,有的是因為婆媳矛盾。農藥太容易獲得了。

他們有的挺過來了,有的卻沒有。但我從來沒見過 7 歲的孩子喝農藥。

她叫李小花,小學二年級。為了維持生計,這裡的人大多選擇外出打工,小花的父母也走上了這條路,留下她與弟弟在家,由爺爺奶奶撫養。

我接班時,小花已經洗了胃,口腔里插著氣管插管,身上各種管道,微量泵冷冷地推著解毒劑——阿托品。

和父母的溝通中,我了解到事情的經過:

小花和弟弟一起參加學校的書法比賽,小花得了一等獎,弟弟得了三等獎。爺爺奶奶卻只表揚了弟弟,還承諾周末帶弟弟去趕集買新衣服。鄉下重男輕女嚴重,一桌子豐盛的飯菜,也都只為弟弟。

後來的故事想必大家已經猜到:小花找出家中的農藥瓶,喝了下去。藥瓶上面寫著三個字——敵敵畏。

ICU 里,小花的痛苦顯而易見。

因為腹痛,她痙攣,抽搐。喉中的插管硬且直,疼痛自不待言,神志清楚的她無法發聲。阿托品將她的瞳孔擴大到了 5 亳米,我們每個班次的護士都需要記錄她的瞳孔大小。

當每回手拿電筒去觀察她的瞳孔時,那雙無邪的大眼睛努力眨巴著,似乎想表達什麼。為防止她無意識抓掉管道,我們使用約束帶綁著她的雙手。然而,她越來越不安靜了。

「怎麼回事?」

生命體徵穩定,心電監控無異常,藥物也未蓄積中毒。為了找到原因,我將小花的父母全副武裝帶了進來。

也許是長久沒有生活在一起,父母也看不懂孩子的眼神。

我思索片刻,解開小花右手的約束帶,遞給她一支筆,一個紙板。這孩子歪歪扭扭地寫下:「空調關了,冷。」

大家鬆了一口氣,馬上關了空調,給她加蓋了棉絮。

五天後,小花的血檢指標基本恢復了正常,除了噪音嘶啞——但凡上氣管插管的病人,都會有類似的症狀。

她的父母很快為她辦理了出院。

因為,醫生告訴他們,在所有的醫保中,自殺都是不予報銷的。

我們看似救回了小花,但冥冥中一個女孩的命運也許已經被改寫。作為醫護人員,我們能做的不多。

一顆蛇膽,換一對腎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張富貴 29歲

生吃蛇膽,在 ICU 16 小時

來到這個四面都是牆、各種儀器閃爍的屋子裡,張富貴一直顯得手足無措。

張富貴是因為腰痛才來的門診,經過詢問,才知道他上午活剝了一條蛇,並吃下了蛇膽。

一番化驗後,張富貴被篩查出了腎功能的異常,急急忙忙送到了 ICU。

他的五官端正,有一種英俊的意味。對於我這個對蛇恐懼的人來說,他敢徒手抓住一條諢名叫「土布袋」的劇毒蛇,自然令我敬佩萬分。

若不是在這樣的場合,我一定會窮追不捨的了解更多的細節,比如「蛇在什麼地方會出現」、「怎樣讓它不攻擊人等等」.......

半小時後,他適應了這個環境,開始和臨床的家屬聊天,他興致勃勃地講著,仿佛置身喧囂的街市。

「為啥子吃蛇膽?」

「聽人家說,這玩意下火!」

「怕不怕?」

「嘿嘿,怕啥子,從小我啥子不敢?屋裡也窮得造孽,有個啥不舒服了也不去買藥,弄點草根煮水喝就扛過去了!這一回嗓子疼,別人說,蛇膽生吃效果好,馬上就跑到山上逮了一條。」

「啥味道?」

「腥得很!」

突然,他的妻子身穿無菌衣走了進來,轉告他醫生的話:

吞下去的蛇膽含有劇毒,目前已侵犯至血液,腎臟的功能亦喪失,需要換腎,或者血液透析。

她還在低聲說著什麼,但半晌都沒有聽到張富貴的回答。

我伏案寫著記錄,忽聽張富貴來了一句:

「蛇膽真的有這麼厲害?憑啥說我腎壞了?」

我凝視著他,斟酌了幾秒措辭:

「你早上七點到現在下午一點,輸液 3000 毫升,但沒有一次小便吧?」

他怔住了,無力反駁。

部分蛇膽含有膽汁毒素、氰化物等劇毒物質,一旦生吃,可能會引起急性腎功能衰竭。

透析的時機寶貴,我們快速為他辦理轉科手續,將半信半疑的張富貴送入腎臟內科繼續治療。

然而,腎內科的同事告訴我,轉入後他辦理了出院,電話信息提示已停機。

可能,他始終不相信「蛇膽有那麼厲害」;也可能,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

ICU 的工作依然忙碌,病床上很快又來了新的病人。

再後來,我調離了 ICU,不用每天早上頂著壓力打開那扇沉重的大門,但那三位患者,卻讓我記到了現在。

他們曾被我悉心照顧,從死神手裡搶回來,但後面的人生如何,我無從得知。

在 ICU 工作的最初,我總是沮喪於為什麼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後來我才明白,比回天乏術更殘酷的,是有些人的命運,早已寫好結局。

(為保護患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撰稿作者 甄影

湖北省丹江口市第一醫院老年科

科學審核 鄧晴雨(薄冰)

湖南醫藥學院第一附屬醫院

重症醫學科 主治醫師

作者 甄影

策劃 洋蔥

責編feidi

封面圖來源 圖蟲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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