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的好萊塢佳作,竟然被下架了

南都周刊 發佈 2020-06-15T22:10:45+00:00

這就能解釋,該片下架前兩天,《為奴十二載》的編劇約翰·萊德利,為什麼會在《洛杉磯時報》上這樣撰文抨擊《亂世佳人》:「它是一部歌頌南北戰爭前南方生活的電影,它雖然沒有忽略奴隸制的恐怖,卻僅僅停留在延續一些讓有色人種深感痛苦的刻板印象上。

三觀和藝術,到底誰更正?

文 | 清晏 編輯 | 沈小山

6月10日,HBO Max宣布把《亂世佳人》暫時下架;日後重新上架的版本,會對觀眾解釋美國南北戰爭時期,黑人被南方種植園主奴役的歧視與不公。

在政治正確面前,商業總能迅速找到最妥帖的應對方式。

作為《亂世佳人》的絕對女主,經歷南北戰爭、家破人亡卻毅然挺立的斯嘉麗,怎麼也不可能想到,她的故事會在81年後,成為反種族運動的炮灰之一。

不可否認,講述斯嘉麗波瀾壯闊一生的《亂世佳人》,確實存在美化黑人奴隸處境的情況,甚至它的哀傷和悲涼,都源自於對那種文明的歌頌與緬懷。

這就能解釋,該片下架前兩天,《為奴十二載》的編劇約翰·萊德利,為什麼會在《洛杉磯時報》上這樣撰文抨擊《亂世佳人》:「它是一部歌頌南北戰爭前南方生活的電影,它雖然沒有忽略奴隸制的恐怖,卻僅僅停留在延續一些讓有色人種深感痛苦的刻板印象上。」

萊德利說的這些,確實毋容置疑:那些關於黑人就要好好做奴隸的反應,屬於時代的產物,不僅當時是錯誤的,現在看也是錯誤的。

但事情卻也不全如萊德利所說,因為拋卻特定時代的特有思想和現狀,《亂世佳人》里對黑人的人物塑造,也有更加人性化的審視成分。但如果堅決貫徹萊德利的說法,電影的這些處理就會變得很擰巴,比如:

在這種觀點下,那個憑女管家角色,榮獲史上第一座奧斯卡的黑人女演員海蒂·麥克丹尼爾,就不該臃腫肥胖,更不該在斯嘉麗家接管過三代女孩,她也不該卑躬謙遜、通曉人情,甚至不該為白人家庭孩子的意外去世而傷心落淚;

在這種觀點下,黑人山姆不該在大街上對斯嘉麗溫和謙讓,更不該在斯嘉麗路過棚戶區被流氓搶劫時出手相救;類似還有怕槍炮飛彈、沖天大火的女僕,不該在戰爭面前表現得那麼畏縮怯懦,更不該在善良的性情上埋下撒謊的種子……

這些設定,是對有色人種的族群性侮辱,因為他們就不應該是那樣的。換句話說就是——

《亂世佳人》傷害了黑人兄弟姐妹們的階級感情。

這看似有的放矢的觀點,在全球文化越發民粹的當下,相當具有代表性:即用最簡單粗暴的道德標準,去衡量錯綜複雜的人性藝術。這種把不同事物等同混淆的基礎,在於沒搞清楚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概念:

三觀正不正,其實是道德甚至政治問題;

電影好不好,卻是個藝術甚至人性問題。

這兩者當然有相同之處。但它們的差別,卻遠大於這些相同點,甚至應該說,這兩者有很大的對立成分:藝術就是對三觀的反抗。

作為道德或政治標準,三觀實質上是一種貼標籤的歸類方法,諸如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高雅與庸俗、高尚或猥瑣、渣男或渣女……它像準繩,讓我們在理解世界的時候能更加快速地定位和分辨——但壞處就是,對人與世界的理解簡單粗暴,泯滅了那些幽暗不明且暗流洶湧的灰色地帶。

比如《亂世佳人》的絕對女主斯嘉麗,用「三觀論」歸類她再簡單不過:

精明又自私,為了弄到錢,連妹妹的未婚夫都可以搶;做作又虛偽,分明沒理解過甚至是很討厭瑞德·巴特勒,卻還可以在第二任丈夫死後立馬就接受他的求婚,因為那能讓她過上富足奢華的生活;不忠又貪戀,享受著瑞德給她的奢侈生活,卻貪戀著別人的丈夫……

倘若用簡單粗暴的世俗三觀去審視斯嘉麗,她絕對是板上釘釘的討厭鬼、毫無辯駁餘地的綠茶婊。

可就是這樣的人設,居然成了世界文學史上最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倘或有人揪著這種「三觀論」鞭笞《亂世佳人》,就像《為奴十二載》的編劇約翰·萊德利因黑人問題發微的那樣,恐怕《亂世佳人》應該被放在反人類的禁書名單里。

甚至可以說,假如按照這樣的標準去衡量,那世界上最經典的藝術品,都應該被放到垃圾堆里——比如莎士比亞的戲劇,就充斥了太多性騷擾女性的段子,就像哈姆雷特不停地沖觀眾席擠眉弄眼,然後對奧菲利亞說:「請允許我把自己的頭,放在你兩個大腿之間。」

舞台上說著淫詞艷語的哈姆雷特,就是藝術的典型樣本。

所謂藝術,就是把不符合道德標準的慾望合法化的過程。

不同於三觀標準的簡單粗暴,藝術在面對世界和人性的時候,更寬容也更有彈性、更複雜也更有質感。它是在揭示真相,告訴受眾世界究竟能有多詭譎、人心到底能有多複雜、而世俗的眼光和評價究竟能有多淺薄。

也就是說,真正的藝術,從來都帶有強烈的挑釁意味。比如:

司馬遷的《史記》,對王侯將相和儒家傳統,帶有綿里藏針的蔑視和反叛;王實甫的《西廂記》,是對理學理念中男女授受不親的強烈衝擊;關漢卿的《竇娥冤》,甚至用六月飛雪的不可能,去質疑「善惡終有報」的傳統價值觀。

最典型的當屬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它用清河縣西門大院裡的勾心鬥角、酒池肉林和生老病死,不僅顛覆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觀念,甚至對「人到底為什麼活著」的終極意義發起攻擊。

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它讓我們與他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有了更多的角度和可能,同時也讓我們有了更好的機會去反觀自身。這就像是愛德華·霍普筆下最著名的那幅《夜遊者》:它一如既往的清冷、灰暗裡,散發著透徹心扉的孤獨和寂寥——它用靜止的瞬間,勾勒出生而為人的悲愴。

《夜遊者》,愛德華·霍普,現收藏於芝加哥藝術博物館

《亂世佳人》也是如此。與其以偏概全甚至一廂情願地認定,它那緬懷南方種植園生活的可憐底色里潛藏著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不如跳出井底,用更藝術的眼光去審視斯嘉麗波瀾壯闊的一生里,到底隱喻著多少種生而為人的艱難和酸楚,又蘊藏著對生活多麼崇高的敬畏和堅毅。

斯嘉麗希冀著每個男人愛慕眼神的貪戀,不過是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的虛榮心;她不惜耍詐搶走妹妹的未婚夫,不過是為了讓破敗的莊園和窮困的家人,能有更好的存活機會;而她看似嬌弱柔嫩的身子,總能在最潰亂的時刻,迸發最富生命力的光芒。

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它彌合著因三觀的簡單粗暴導致的裂縫或溝壑,它讓我們看到一個卑劣之徒跟完美聖人之間,其實並無本質區別,所不同的無非是相同人性在不同環境下生長出迥異的結果而已——這就像是那些看起來高尚至極的詞彙如忠誠、正義等,其背後可能潛藏著不可言說的骯髒勾當。

所以反觀那些獨裁體制或社會,比如二戰時期的納粹德國,就不難發現,異彩紛呈的藝術是被嚴格限制甚至是被堅決禁止的,因為它對大一統的三觀世界,有著潛力巨大的威脅——三觀,是用簡單粗暴的方式釐清世界;而藝術,卻是把已釐清的世界變得更加含混。它旨在打碎被三觀固化的世界,讓我們看到這三觀背後的局限、陳腐和虛偽,為更健康的世界營造可能性。

始終用三觀去審視他人與世界的人,永遠是那幫覺得手握真理、自詡正義、以為自身散發著渾然正氣的人。他們慣於給這個世界貼上標籤、分門別類,就像《為奴十二載》的編劇約翰·萊德利那樣,覺著《亂世佳人》呈現了刻板的黑人形象,卻以偏概全的忽略了它本該被認可的文學和藝術價值。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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