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與《圓圓曲》

中華書局 發佈 2020-07-16T20:24:26+00:00

關於吳偉業被人強行舉薦一事,顧師軾《梅村先生年譜》雲:時先生杜門不通請謁,當時有疑其獨高節全名者,會詔舉遺佚,薦剡交上,有司敦逼,先生控辭再四,二親流涕辦嚴,攝使就道。吳偉業 撰 程穆衡 原箋 楊學沆 補註 張耕點校。

吳偉業(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梅村二十三歲時以會元身份殿試得榜眼,授翰林院編修。然大廈將傾,朽木難支,至三十六歲時而明亡,梅村後半生已入清,中間曾在南明弘光小朝廷短暫岀仕二月。清順治十年(1653)九月,梅村被迫應召北上,為順治帝文學侍從,不久升任國子祭酒。三年後,梅村丁憂返鄉,後不復仕。康熙十年末(1672),臨終,遺囑家人斂以僧裝,墓前立圓石,鐫曰「詩人吳梅村之墓」。

吳偉業與錢謙益(1582—1664)、龔鼎孳(1616—1673)並稱「江左三大家」,彼此亦時有倡和,時人為之纂輯《江左三大家詩鈔》。他們三人遭逢共同的易代之變故,而做出不同的去就之抉擇。

「誰不誓捐軀,殺身良不易。」其中錢謙益年最長,位最尊,明亡後游移於南明、清廷與鄭成功等勢力之間,雖欲全名節,而終受清廷厚爵。龔鼎孳先是降李自成,後復降清,所謂「義無再辱」,而龔鼎孳一辱再辱矣。吳偉業入清後,立志以布衣終老,無奈明朝降臣如孫承澤、馮銓等人極力舉薦,地方大員馬國柱不斷敦促,吳偉業不得不北上應清廷之徵召。此蓋孫承澤、馮銓等降臣自恐名節有虧,而裹挾吳偉業以分謗也。吳偉業晚節不保,委身事清,與前述孫承澤、馮銓、錢謙益、龔鼎孳等人,同被乾隆帝列入《貳臣傳》。關於吳偉業被人強行舉薦一事,顧師軾《梅村先生年譜》云:

時先生杜門不通請謁,當時有疑其獨高節全名者,會詔舉遺佚,薦剡交上,有司敦逼,先生控辭再四,二親流涕辦嚴,攝使就道。難傷老人意,乃扶病出山。

當時梅村已絕意仕途,欲以布衣終老。但隨著清廷統治的穩固,明朝士大夫的紛紛變節,吳梅村的隱逸就顯得有些另類。所謂「疑其獨高節全名」,其中一個「獨」字,道盡了當時明朝士大夫降清的扭捏醜態。清廷「詔舉遺佚」,自有籠絡明朝士人的意圖。加之梅村雙親畏罪,亦督促梅村應召。梅村曾親往南京,向總督馬國柱陳情,有《投贈督府馬公》詩二首,其一云:

勞苦潯陽新駐節,舳艫今喜下湓城。

此蓋以刺史王弘期許馬國柱,而以陶淵明自許也。其二云:

慚愧推賢蕭相國,邵平只合守丘瓜。

此又以西漢賢相蕭何推許馬國柱,而以隱居城東門外種瓜的邵平自居。顯然,馬國柱不是王弘,也不是蕭何,而吳梅村既做不成陶淵明,也做不成邵平。退居林泉,本是傳統士大夫最後的精神家園,然而這時已由不得吳梅村了。在被迫北上的途中,梅村《自嘆》詩云:

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松筠敢厭風霜苦,魚鳥猶思天地寬。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車何事出長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當年早掛冠。

此詩道盡梅村出山時無可奈何的心態,並向親友權作解釋,實乃迫不得已。梅村任順治帝的文學侍從,前後三年。丁憂返鄉後十餘年,梅村專力於詩文,並自訂詩文集四十卷。梅村臨終回顧一生,總結道:

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

這雖然是梅村自述個人遭際之不幸,也是當時的整個時代悲劇。但作為詩人而言,這又是幸運的,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梅村詩歌艷麗,體近晚唐李商隱、韓偓,又似中唐元稹、白居易,自成一家,人稱「梅村體」。其詩題材不少取自風塵女子,而又擅長歌行敘事兼抒情之體。

[清]禹之鼎《吳梅村行樂圖》

因此,若論梅村詩,乃至「江左三大家」詩,則不得不論及相關之風塵女子,其中尤以同時之「秦淮八艷」為代表。「秦淮八艷」即柳如是、陳圓圓、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門、馬湘蘭,她們都長成於秦淮河一帶,約略同時,身當明清易代之際,不但貌美出眾,而且才藝絕人。錢謙益與柳如是,吳偉業與卞玉京,龔鼎孳與顧橫波,侯方域與李香君,冒辟疆與董小宛,都在亂世留下了因緣傳奇。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初題曰《錢柳因緣詩釋證稿》,此蓋「江左三家」與「秦淮八艷「並重之意,後轉至偏重「秦淮八艷」矣,可供一笑。

梅村與「秦淮八艷」之卞玉京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情感的暗流深藏心底,似斷還續。梅村《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與白居易《琵琶行》有異曲同工之妙,其詩末云:

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漂零何足數。坐客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裡花。

非但道盡個人身世飄零之無限悲哀,亦以表出易代之際,滄桑巨變。梅村又有《琴河感舊》四首組詩,並附以長序,其序略曰:

余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舊壘都非;山上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娘之感、江州之泣也!

錢謙益讀此組詩,大為讚賞,並為倡和,亦有詩序曰:

頃讀梅村宮詹艷體詩,見其聲律妍秀,風懷惻愴,於歌禾賦麥之時,為題柳看花之句。傍徨吟賞,竊有義山、致堯之遺感焉。

錢謙益以詩人的眼光,看待吳梅村的詩歌,其評價是頗為中肯的,至《梅村詩話》中亦不忘援引。蓋「歌禾賦麥」即是元稹、白居易之體,「題柳看花」乃是李商隱、韓偓之體也。亦可見「梅村體」雖屬艷體詩,但深有寄託,非是吟風弄月所可比。

後十餘年,卞玉京歿,梅村往弔,有《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亦附以長序,追憶二人當時已惘然之情感:

與鹿樵生(按,梅村自謂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弗解者,長嘆凝睇,後亦竟弗復言。

如梅村之追憶,則當年卞玉京已主動拋出繡球,而梅村猶豫中未能接之也。其詩略云:

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枉拋心力付峨眉,身去相隨復何有?

梅村借卞玉京身世之感,寫天崩地裂之巨變,寓無可奈何之悲嘆。程穆衡箋云:「玉京設歸公,亦柳如是之續矣。時絳雲已燬而柳沒,故以為比,而嘆錢之枉心力也。」

1989年電視劇《陳圓圓》,蘇明明飾演陳圓圓

不過,給梅村帶來巨大聲價的,並非與卞玉京相關的詩歌,乃是與「秦淮八艷」中另一人,即陳圓圓有關者,即《圓圓曲》。此詩作於順治十六年(1659),時梅村退居鄉里,而吳三桂正在雲南為清廷削平南明桂王永曆政權,「三桂齎重幣求去此詩,先生弗許」(見《梅村先生年譜》卷二)。

《圓圓曲》為七言歌行,可以視為典型的「梅村體」。詩歌取材卑微的歌女陳圓圓,但敘述的主題異常豐富而宏大,有李自成、劉宗敏等人攻陷北京,有崇禎帝的自殺殉國,有吳三桂的家國恩仇與最終倒戈降清,有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的最終失敗,有吳三桂與陳圓圓的悲歡離合,有明清易代的天崩地裂,有清廷終將削藩剿滅吳三桂的隱晦預言等等,這些都是通過陳圓圓一人之飄零身世而貫串起來。

梅村《圓圓曲》與程穆衡箋,一如樂天《長恨歌》與陳鴻《長恨歌傳》(滑動閱讀)

《圓圓曲》開篇云: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首先以崇禎帝自殺殉國,暗示了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在轟轟烈烈的起義軍浪潮中覆滅了。吳三桂投降清軍,從山海關倒戈,作為先鋒部隊,奪回了京城。但是筆鋒一轉,這並非是吳三桂出於忠君愛國,而是因為紅顏陳圓圓被李自成部下劉宗敏劫掠,吳三桂一怒之下,不顧父親吳襄等家人尚在李自成處作人質,毅然投降關外的清兵。清兵數十年未能攻破的北京,在吳三桂的帶頭下,被迅速占領。而戰火自此並未熄滅,反而繼續燃燒整個中國,自東北而至西南。在剿滅起義軍,肅清南明殘餘勢力過程中,吳三桂充當了勇猛的先鋒。詩歌的中間部分才陸續補充交代了陳圓圓與吳三桂的初相見,以及陳圓圓的身世: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空侯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座客。座客飛觴紅日莫,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從這一段較長的詩歌敘述中,我們可以知道陳圓圓長於姑蘇一帶。雖然即將遭逢亂世,但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依舊繁盛無比。倘若生在太平盛世,也許陳圓圓就是秦淮河畔一位普通的江南採蓮人。然而可憐身世飄零,世衰運歇,陳圓圓被售於豪強,豪強又轉而獻給內廷,後從內廷出來被轉售貴戚侯門,也正是在此時,明眸皓齒的陳圓圓遇上了白皙通侯的吳三桂,一見傾心,互定終身。然而,明王朝一方面受到農民起義的壓力,另一方面又迫於遼東清軍的壓力。此時此刻,吳三桂告別了陳圓圓,來到山海關前線抗擊清軍。

雖公子多情,而佳人薄命。若不是有農民起義和遼東戰事,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愛情故事,將是另一段美好的因緣佳話。歷史不能重來。倘若劉宗敏沒有看上陳圓圓,則吳三桂不會倒戈降清,則清軍亦不能越過山海關,而李自成農民起義或不致失敗。

詩歌的最後,陳圓圓最終歸了吳三桂,吳三桂也因戰功而獲得藩王的地位。但結局給人並不完美,甚至有些虛幻: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詩人面對急劇的時代變幻,遂有一種萬事皆空的無可奈何。與個人的身世飄零和朝代的盛衰更迭相比,惟有那漢水似乎是永恆不變地往東南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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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名箋,燦然一編——吳梅村、梅村詩與吳梅村詩集箋注

《吳梅村詩集箋注》(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上下冊)

[清]吳偉業 撰 [清]程穆衡 原箋 [清]楊學沆 補註 張耕點校

繁體豎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4535-9

108.00元

《吳梅村詩集箋注》十四卷,附錄二卷,清吳偉業撰,清程穆衡原箋,楊學沆補註,張耕點校。吳偉業,字駿公,晚號梅村,江蘇太倉人,明末清初著名詩人,「江左三大家」之一。所撰《梅村集》著錄於《四庫全書》,為清人別集之冠。他的詩早年才華艷發,清麗芊眠;晚年遭逢喪亂,激越蒼涼。不少作品膾炙人口,在文學史上有著很高的地位。惟吳氏生逢易代,其詩多吟詠時事,又喜用典,若無箋注,很難獲解,故自《梅村集》梓行後,即陸續有人為之箋注,其中清程穆衡箋、楊學沆補註的版本被公認為最佳。本次整理,即以清保蘊樓抄程箋楊補本為底本,以黃丕烈士禮居抄本為校本,詩歌部分並校以《梅村家藏稿》,標點排印,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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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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