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6-14T05:14:03+00:00

小鎮離城裡十幾里路,臘月天通常都在零下三四十度,我們穿得厚厚的,可走到中途,手腳還是被凍麻了。好在繁華落盡,我心存有餘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脈燭火在記憶中跳蕩,讓我依然能在每年的這個時刻,在極寒之地,幻想春天!

我懷念三四十年前的年。

小年前後,我會和鄰居的女孩子搭伴,進城買年畫。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是為年畫生的,該由我們置辦。

小鎮離城裡十幾里路,臘月天通常都在零下三四十度,我們穿得厚厚的,可走到中途,手腳還是被凍麻了。我們知道生凍瘡的滋味不好受,於是就奔跑。

跑得快,血脈流通得就快,身上就不那麼冷了。我們跑在雪地的時候,麻雀在灰白的天上也跑,也不知它們是否也去購置年畫。

天上的年畫,該是西邊天絢麗的晚霞吧!進了城裡的新華書店,我們要仔細打量那一幅幅懸掛的年畫,記住它們的標號,按大人的意願來買。

母親囑咐我,畫面中帶老虎的不能買,尤其是下山虎;表現英雄人物的不能買,這樣的年畫不喜氣。她喜歡畫面中有鯉魚元寶的,有麒麟鳳凰的,有鴛鴦蝴蝶的,有壽桃花卉的。

而父親喜歡古典人物圖畫的,像《紅樓夢》、《水滸傳》故事的年畫。母親在家說了算,所以我買的年畫,以她的審美為主,父親的為輔。這樣的年畫鋪展開來,就是一個理想國。

買完年畫,我們會去百貨商店,給自己選擇頭綾子,發卡,襪子,假領子,再買上幾包紅蠟燭和兩副撲克牌。那時我們小鎮還沒通電,蠟燭是家裡的燈神。

任務完成,我們奔向百貨商店對面的人民飯店,一人買一根麻花,站著吃完,趁著天亮,趕緊回返。冬天天黑得早,下午三點多,太陽就落山了。

想在天黑前到家,就要緊著走。我們嘴裡呼出的熱氣,與冷空氣交融,睫毛、眉毛和劉海染上了霜雪,生生被寒風吹打成老太婆了!不過不要緊,等進了家門,烤過火,身上掛著的霜雪化了,我們的朝氣又回來了!

人們為自己辦年貨,也為離世的親人辦年貨。逝去的人,未必墳塋就在近前。所以小年一過,小鎮的十字路口,會騰起團團火光。

人們燒紙錢時,不忘了淋上酒,撒上香菸。年三十的餃子出鍋後,盛出的頭三個餃子,要供在親人的靈位前,請他們品嘗。

我小的時候,父親和爺爺都在時,我們只在十字路口為葬在遠方的奶奶燒紙。爺爺去世後,除了給奶奶買下燒紙,爺爺那裡也得備一份了。等我長大成人,父親過世了,母親預備下的燒紙,就比往年厚了。

待到十年前我愛人因車禍離世,我回故鄉過年,在給爺爺和父親上過墳後,總不忘了單獨買份燒紙,在除夕前夜,在我和愛人無數次攜手走過的山腳下的十字路口,為回歸故土的他,遙遙送上牽掛。火光捲走了紙錢,把我留在長夜裡。

我快五十歲了,歲月讓我有了絲絲縷縷的白髮,但我依然會千里迢迢,每年趕回大興安嶺過年。我們早已從山鎮遷到小城,燈籠、春聯都是買現成的,再不用動手製作了。

我們早就享用上了電,也不用備下蠟燭了。至於貼在牆上的年畫,它已成為昨日風景,難再尋覓其燦爛的容顏了。

我們吃上了新鮮蔬菜,可這些來自暖棚的施用了化肥的蔬菜,總沒有當年自家園田產出的儲藏在地窖的蔬菜好吃。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便利,越來越實際,可也越來越沒有滋味,越來越缺乏品質!

我懷念三四十年前的年,懷念我拿著父親寫就的「肥豬滿圈」的條幅,張貼到豬圈的圍欄上時,想著豬已斃命,圈裡空空蕩蕩,而發出的快意笑聲。

懷念一家人坐在熱炕頭打撲克時,為了解膩,從地窖捧出水靈靈的青蘿蔔,切開當水果吃,而那個時刻,蟋蟀在灶房的水缸旁聲聲叫著。

懷念我親手糊的燈籠,在除夕夜裡,將我們家的小院映照得一片通紅,連看門狗也被映得一身喜氣;懷念臘月里母親踏著縫紉機迷人的聲響。

懷念自家養的公雞燉熟後散發的撩人的濃香;懷念那一桿杆紅蠟燭,在新舊交替的時刻,像一個個紅娘子,喜盈盈地站在我家的餐桌上,窗台上,水缸上,灶台上,把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照亮的情景!

可是這樣的年,一去不復返了!在我對年貨的回憶中,《牡丹亭》中那句最著名的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不止一次在我心中鳴響。

好在繁華落盡,我心存有餘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脈燭火在記憶中跳蕩,讓我依然能在每年的這個時刻,在極寒之地,幻想春天!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