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范小青散文精品:唯見長江天際流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6-14T05:14:11+00:00

小時候住在一座古老的小城裡,也曾經聽說過長江,以為是很遙遠很古老的故事,與自己是沒有什麼關係、也不會有什麼關係的。

小時候住在一座古老的小城裡,也曾經聽說過長江,以為是很遙遠很古老的故事,與自己是沒有什麼關係、也不會有什麼關係的。當時自己更沒有什麼想像的能力和虛構的本事,即使知道世界上有一條江叫長江,也無法在自己的心裡或腦海里勾畫出它的形象和模樣。於是長江就這樣從一個小孩子的一個耳朵里穿進去,又從另一個耳朵穿出來,流走了。

長到少年的時候,跟著家裡的大人從城市來到了農村。這農村倒是個水網地區,湖盪溝渠遍布,水很多,不過那不是長江水,是江南的水,是江南的細細小小的水,是江南的青山綠水的水。所以,在江南農村的那些年裡,,雖然是被水浸潤著的,雖然是被水撫育了的,但卻仍然與長江無緣,與長江仍然相隔兩茫茫。

然後長大,進入大學中文系,忽然就在眼前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圖書館在閱覽室,我認識了長江,唐詩中的那些寫長江的詩句,總是令人心動不已,吟誦不止。「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終於可以插上想像的翅膀,在文學的天空翱翔,去了解長江,去親近長江,長江與我不再是陌生的了。

但是,這畢竟還只是紙上的長江,詩中的長江,古人筆下的長江,自己與長江,還未、曾謀面,還沒有機會親密接觸,零距離相遇。

別急別急,無緣對面不相識,有緣千里來相會。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臨了。我與長江的結識,緣於一個小伙子,這個小伙子是正宗的長江北邊的人。我在大學的籃球場上,看到他的身影,後來就談戀愛了,當然是地下的,再後來,我就跟著他回家了。

那時候我對江北一點地理概念和方向感都沒有,因此頭一次去婆家就給了我二個大大的下馬威。從前李白乘個小舟便能「千里江陵一日還」,而我們坐著四個大輪子的長途汽車,清晨五點出發,一直開到下午六點才到鹽城,直坐得兩腿發麻,兩眼發直。

記得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我頭一次見到了長江。說來慚愧,那一年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但是革命不分早晚,認識長江也一樣不分先後。二十七歲的時候,我和江北的小伙子,坐在骯髒破舊的長途汽車上,汽車開到江邊的渡口,停下來,大家下車;空了身子的汽車開上停在江邊的渡船,下了車的乘客,再逐一步行上船。混濁的江水就在腳下,滔滔的波浪拍打著渡輪,水花一直濺到甲板上。

這個擺渡口,在長江的江陰段,是我們的必經之路。走在這條路上,不由得思緒就翻騰起來,想起電影《渡江偵察記》里國民黨情報處處長的「經典」台詞:「報告軍座,像這樣堅強立體的防線,如果共軍沒有飛機和登陸艇配合作戰,那是很難突破這長江天塹的……」話音未落,解放軍的「經不起一發炮彈的木帆船」就衝過來,就在這地方,百萬雄師過大江了。

上了船,雖然很冷,甚至有江水潑灑過來,我卻沒有像其他乘客一樣急急地躲到車上去,畢竟,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長江呀。

生於江南、長於江南、習慣了江南和風細雨的我,確確實實被這個長江震撼了,甚至震驚了。這尚且是一個風浪不大的冬天,江水便已是如此雄壯而粗獷,如果碰上雨季風季,這個長江又會是怎麼個樣子呢?那樣的樣子,有一回終於是讓我趕上了。那是幾年以後了,我們已經從地下轉為地上,從戀人成了夫妻,卻是一對兩地分居的夫妻。於是,寒暑假裡,逢年過節時,你來我往,奔波於江北江南。一個深秋的日子,我在婆家住了幾天後,獨自一人回蘇州。一上路就已是風雨交加,車到江邊時,一眼望出去,真是長江滾滾向東方;那滾滾之勢,讓那樣巨大的渡輪可憐得就像一葉小舟在風雨中飄搖。

我們停在岸邊等侯渡船,渡船卻在江上遭遇了危險,巨大的風浪把船板打斷,一輛停在船尾的汽車,差一點滑進江里。經這一驚嚇後,有關部門立刻通知封江。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封江這個詞,以後也再沒有碰上過。封江了,所有的汽車都停在江邊,排起了長得望不到底的車隊。大伙兒似乎也不怎麼著急,也沒有見誰慌慌張張,到處打探的,不像現在,一碰上堵車,哪怕一個小小的堵車,大家都會煩躁不安,跳起腳來。到底時代不同了,速度也不同了,情緒也不同了。雖然大家很泰然,我心裡卻很不安然。長江南邊,父母親等著我早早歸去;長江北邊,丈夫也等著我到家後跟他聯繫,我卻兩頭沒著落地停在了江邊。一急之下,我便頂著風雨,下車去探聽消息。可是除了風雨,哪裡有什麼消息。是呀,誰又能知道這風雨什麼時候才肯停息呢。

結果倒是火了江邊的小食店,生意大好。我又冷又餓,又驚又慌,趕緊躲進一家小店。想喝點熱水,卻連茶杯也沒有,借了一個碗,買了一碗熱水,哆哆嗦嗦剛端上,還沒送到嘴邊,一陣狂風過來,打起了門帘,門帘又打著了我的手,碗就從我的手裡摔出去,打到地上,碗碎了,水潑了。那賣水的婦女皺著眉頭朝我看了看,又拿出一個碗來給我,倒上熱水,可我竟然又犯了一個完全相同的錯誤,第二次將碗打碎了,將水潑光了。那婦女也急了,指著我連連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我沒有聽到她後面說了什麼,她可能也確實沒有再說什麼,在這樣的時候,出現這樣的情況,用「你這個人」四個字也就足夠了。當然,最後我還是喝到了熱水,也吃到了東西,吃的什麼雖然忘了,但畢竟沒有餓著自己。我雖然打碎了那婦女兩個碗,但她還是給「你這個人」提供了喝的和吃的。我早已經忘記了她的模樣,但我知道她是一個住在長江邊的婦女。

d封江一直封到第二天早晨。這一夜,乘客們在車上坐了一夜,車外風聲雨聲,車上大家卻很安靜,該睡的睡,該閉目養神的閉目養神,也有人細聲交談。我的煩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最後就坐在座位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風雨停了,渡輪也開始工作了,我們的汽車上了渡船,汽笛長鳴,朝著江南去了。 這真是我住長江南,君住長江北,日日思君不見君,隔著長江水。

好在過了不算太長的時間,我們就結束了兩地分居史。但我的公公婆婆仍然住在江北,所以,我們仍然是要過長江的,每年至少一次。在我兒子出生的當年,還未滿周歲,就跟著我們一起橫渡長江了。

和長江的交往,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後來與長江的聯繫,就漸漸多起來了。記得在我留校工作後不久,來南京某高校參加教材修訂工作,第一次看到了南京長江大橋,在雄偉的橋頭堡那裡留下了一張黑白照片。如今那照片已經發了黃,但還在我的相冊里堅守著時光呢。

再後來,有一段時間,和江蘇的幾位作家同行,經常出去參加採風活動和各種筆會,常常乘坐江輪在長江上來來往往,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觀景的觀景。當我們在長江上漂來漂去的時候,北京的作家朋友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千里江陵,一個時辰就往返了,所以我們還被他們嘲夸為「飽覽長江景色」。又記得一次,從重慶上的船,好像要坐好幾天,大家都為船上糟糕的伙食發愁。葉兆言變戲法似的拿出幾包方便麵,大公無私地貢獻給我一包,說,這個鹹菜方便麵,你肯定喜歡。何止是喜歡,熱水一泡,一股鮮香撲鼻而來,簡直饞煞了我。那可是我吃到過的最美味的方便麵。

在長江上一走就是好幾天,現在回憶起來,似乎從來沒有什麼情緒焦慮、心緒煩躁之類,也沒有迫不及待火燒火燎的感覺。慢慢走,慢慢看,慢慢享受。只是不知道現在的人怎麼了,一旦出門在外,總是急急地要返回去,恨不得就是早出晚歸了。凡在外面住了一兩晚以上的,就肯定歸心似箭要逃走了。是家裡有什麼急事嗎?不是。是外面的條件不夠好、風景不夠美嗎?不是。是工作實在太忙離不開你嗎?更不是。那到底是什麼呢?是速度。

幾乎是一夜之間,我們的速度就上來了,裹挾著時代的狂風,攜帶著世界的信息,領著我們急急匆匆往前趕。現代化了,快速度的條件越來越多越來越好。就說這長江上的橋,過去我只聽說過武漢長江大橋和南京長江大橋,而現在僅江蘇境內,大概至少也有七八座大橋,馬上江底的隧道也要貫通了。

橋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個字:快。快了,就方便,就簡捷,就直接,省時省力,這是改革開放經濟建設給人民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

現在再從江南到江北,從蘇州去鹽城,只需一個多小時,過長江有幾座橋可以任意走,高速連著高速,大路通坦,但是去鹽城的次數反而少了,覺得太近了,一太方便了,隨時可以去。結果,這個「隨時」往往就變得不隨時了。速度解決了我過長江的難題,但是我卻再也找不到那個衝著我皺眉,連說幾遍「你這個人」的婦女,喝不到她倒給我的熱水了,也不再有機會饞著嘴討吃葉兆言的鹹菜方便麵了。

就像對於今天的快捷便利生活,人人讚嘆,個個感慨,可人們卻又開始懷想起那慢的和不甚方便的時代了。想起從前一個人站在江邊等候渡船時的心情,在渡船上搖搖晃晃跨越長江的心情,經過長途顛簸勞頓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幸福感、成就感,似乎都在速度中消解了。速度讓我們方便,同時也讓我們變得急切,變得惶惶不可終日,變得沉不住氣。

速度是我們所渴望所需求所追求的,也是現代社會所必需的。現在在生活中,我們每天都看到很多的抱怨,都是因為慢而產生的,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幹什麼,只要速度稍稍慢了一點,立刻抱怨聲四起。

還好,今天我們能夠在快快的生活節奏中,慢慢地回憶一些慢慢的故事。比如,回憶一些與長江有關的故事,這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一切都加快了,只有長江的流水,一如既往。比起人類來,長江似乎更有定性一些,它總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和規律,向著東方行走,既不更快也不更慢。

這真是唯見長江天際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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