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女作家素素散文:去閩西看土樓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6-14T05:14:28+00:00

也許是害怕在城市裡走失,我每年都要回鄉下住幾天,那座金黃色的農家小院,雖算不上古老,可它是我的祖屋,在我心裡,它仿佛是一盞風燈,總在提示我別忘了自己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

也許是住膩了城市的板樓,我突然開始喜歡民居,尤其是中國各地的古民居。比如徽式鄉村,蘇浙小鎮,麗江古城,版納竹樓,陝西窯洞,北京四合院,以及草原上的蒙古包。在我看來,如今最值得千里萬里去看的風景,只有這些分布在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里的古民居。它們是活著的化石,儀態萬方,譜系各異,可以當古書讀,可以當方誌看。它們是一種在野的建築,沒有皇家宮殿那樣的奢華鋪張。它們是普通人的家,裡面包圍的是普通人的日子。經過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年年歲歲的屋接瓦替,它們的面孔已經被洗磨出青銅色的光芒,越發給人一種安詳之態,似乎就是在慫恿著我去投奔。我知道,這樣的古民居已所剩不多了,以後還會更加稀少,所以,每一次的看,我都感覺是一場愁腸百轉的告別。

我喜歡看古民居,可能與我的出身有關。我的老家在遼南鄉下,老家的房子是北方鄉村常見的那種農家小院,石砌的底座,青磚壘的牆面,窯泥鋪的平屋頂,木格子窗戶糊著白色的高麗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它低矮而寬敞,秋天的陽光似乎全被它收到院子裡,把曬在院子裡的穀草和苞米穗照得金黃一片。進城之後,我再也沒住過那種有院落的房子,當然再也沒感受過老家院落里的那種明快和溫暖。也許是害怕在城市裡走失,我每年都要回鄉下住幾天,那座金黃色的農家小院,雖算不上古老,可它是我的祖屋,在我心裡,它仿佛是一盞風燈,總在提示我別忘了自己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

我喜歡看古民居,還因為現在的城市過於俗艷。這是一個大興土木的時代,街道兩旁幾乎所有的舊都被掘挖機碾碎推倒,幾乎所有的城市都在匆促而膚淺地把自己裝扮成新,於是城市與城市之間彼此重複,相互模仿,越來越變得影像模糊,難以分辨。城市以為這樣做會讓居住在這裡的人對它更加依賴,實際上卻是對它更加懷疑。城市不但在大興土木的高潮中糟踐了自己,還帶壞了原本樸素寧靜的鄉村。如今的鄉村正在盲目地追隨城市,鄉村的天然和自在,已經被水泥鋼筋混凝土這種粗糙的工業符號一點一點地支解或修改。記得某年夏天,我坐在由紹興去寧波的火車上,鐵路兩側的原野就是聞名四方的江南水鄉,我卻不幸看見,古人用美學和詩意創造的粉牆黛瓦,居然被一片片金碧輝煌的大理石和琉璃瓦所替代,那種在天地間流傳了千百年的和諧,那種讓江南人享受了一代又一代的美感,已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我就想,不用多久,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就將再也找不到蹤影了。

正因為如此,我去閩西看土樓的心情,既雀躍,也沉重,甚至還有一些恍忽。羅哩羅嗦,竟寫了這麼長的開頭。

其實,我沒去過閩西,但我很早就知道閩西土樓。它那神秘的造型,它那聚族而居的熱鬧,在我心裡始終是一個謎。我還知道,閩西最著名的土樓在永定。它地處閩西的西南,那兒是山嶺里的山嶺,偏僻里的偏僻。或許正是這種遙遠,這種深藏,讓它完好如初地保留到了現在吧?

記得,去永定的路十分難走,中午時分從龍巖出發,直走到太陽西下,我們才來到因土樓而著名的洪坑村。坑即是川,川即是水。洪坑果然坐落在一條狹長的山谷里,山谷的中間就是一條清流汩汩的河溪。那是能讓人一下子想起童年的流水。水上的橋,橋兩邊的岸,岸邊的柿子樹,以及在岸上錯落著排列的土樓,拼在一起就像一幅說不清年份的油畫。

最搶眼的當然是土樓。它們或圓或方,圓如巨倉,方如圍城。我第一眼看見它們的時候,既像從傳說中被一下子拉進了現實,又覺得時光在向後流轉,人恍如走在夢境裡。因為我出生在鄉村,我曾經走過許多地方,所以我對村莊的形態並不陌生。在我看來,村莊的屋舍應該是半掩在樹木的後面,應該是一家一戶的,星星散散的。可是洪坑村讓我看見了村莊的另一種圖景。你不能叫它們屋舍,它們是一幢幢各自獨立的土樓。雖然每一幢土樓都是一個龐然大物,可你又不能說這裡是紐約那樣的城市。我只能說,這麼多的土樓擁擠在一起,使它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村莊,更像是一個王國了。

我聽說,土樓的主人大多是客家人,土樓也許就是客家人先祖的傑作。土樓既是客家人所建,我便明白了它為什麼如此碩大,如此堅固。在這片尋常的山嶺里,土樓們的確顯得突兀而奇異,仿如天外來客。可以想見,當初它們來的時候,對這片山嶺曾是一種怎樣的侵犯,這種侵犯雖然讓它們落了地,生了根,它們卻自此就失去了安全。這片山嶺原本是土著者的家園,當中原漢人以客家人身份由北方逃亡到閩西,也把中原的居住文化夾在包裹裡帶到了閩西。因為他們是一群無家可歸的逃亡者,所以,土樓從建造那天開始,對外界就是一種防範和拒絕的態度,看似威風,看似有尊嚴,卻在不經意間透露了無奈和惶恐。土樓既是客家人的居室和家園,也是客家人的掩體和工事。在我一幢一幢地走近它們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揣起了敬畏和小心。

那個下午,讓我慢慢鬆弛下來的是土樓門上的名字。每一幢土樓都有一個名字:福裕樓,來升樓,奎聚樓,承啟樓,振成樓…..每一個名字,似乎都把字本身的意義放大了好幾倍,因為它們被赫然地雕刻在樓的正門上方,就像樓主人的眼睛或表情。有的土樓在大門兩邊還配有一副楹聯,樓的名字就相當於眉批了。它們加在一起,把意思傳達得就更加明確了,既可以看見這一幢土樓的意志,也可以看見這一個大家族的操守。我就想,將這麼多人圍攏在一幢土樓里,讓這麼多人世世代代住在一幢土樓里,總需要一種力量來凝聚,來呵護,這個力量只有門上那幾個方塊漢字遠遠不夠,實際上是方塊漢字後面的東西在支撐著土樓。土樓里的人,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帶著那方塊漢字後面的氣息。漢字在城市已經被簡化了,在土樓仍然是繁體時代。

再大的土樓,也只有一個大門,出口卻不止兩三個。每幢樓高有三層或四層不等,樓壁都一律用生土夯築。朝外的樓窗位置越高,孔越大,越低,孔越小,最後小得就像堡壘的槍眼。這樣就越發顯得樓的外牆面積大而厚重,在視覺上格外地突出了泥土的形象。也許這就是它之所以叫土樓的緣由。土樓將泥土豎了起來,立體起來,土樓將泥土變成了一種更有質感的大自然。與我一起來看土樓的人大概在城市呆得太久了,冷丁看見這麼親切、這麼香熟的泥土,所有的人情緒立刻都變得瘋狂起來,大家站在土樓前照相留念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融進土樓的泥牆裡。

土樓的樓頂大都用黑瓦覆蓋,式樣也是傳統的大屋檐,整個架勢帶有很濃的中原官家色彩。它們其實與四周環境並不和諧,應該感謝閩西山裡的泥土,正是這粘稠可人的泥土,讓土樓在這片山嶺里成為一種美麗的安插,成為民間建築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蹟。我看見過上個世紀80年代發行的那一套民居郵票,其中圓形土樓在那套郵票里被推為福建民居的代表。後來曾有一次洛杉磯國際建築模型展覽會,洪坑村振成樓的模型與北京雍和宮模型曾在會上並列展出,這個情景,讓在這座土樓里居住過的海外遊子們驚訝不已。

我在一本畫冊上得知,永定土樓的紅蓋頭是在20多年前的一天被揭開的,由此引來了畫家、攝影家、作家、歷史學家、地理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民俗學家以及各方旅遊者,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幸與不幸,都不由土樓分說了。誰叫土樓這麼深厚呢,幾乎每個人都能在土樓身上翻找出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讓一向封閉而規矩的土樓,就這樣沒有了隱私,就這樣變成了研究者翻來覆去的話題,變成了鏡頭前風情萬種百用不厭的布景。閩西土樓,從此就再也無法隱藏。

我發現,走進閩西的山嶺,土樓,客家人,絕對是兩個無法繞開的詞語。以前在別處也曾聽過客家人的故事,可是在閩西再聽,感覺竟不一樣,說話者的語氣和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和愁悵。

與客家人相對的當然是土著。閩西的土著是畲族人,他們原本就人口稀少,閩西的山嶺似乎故意留著大片的空白,只等著客家人來充填。客家人的祖居地原本在中原,據記載,歷史上客家人曾有六次南遷,其中規模最大的南遷有三次。第一次南遷始於公元317年,正值西晉之末,因為發生五胡亂中原的大事件,陝西、河南的漢人紛紛離鄉南下,中國出現了第一次南北朝時代;第二次南遷始於公元1127年,金先滅了遼,繼而與宋交戰,結果是女真人將徽、欽二帝擄北,中原的漢人與宋高宗一起倉皇南渡,中國出現了第二次南北朝時代;第三次南遷始於1645年,明末清初,努爾哈赤的子孫先是入主北京,接著滿旗南下,於是就有了更多的客家人流離失所。客家人,其實就是一群背井離鄉的中原人。客家人南遷的腳步並不是一下子就走到了南方,而是一次戰亂,向南遷移一下,漸漸走遠。南遷的路上不知走失了多少人,誰能走到最後,誰就做了客家人。

在逃亡者的隊伍中,數量最多的當然是平民百姓。但是,因為每一次大的戰亂都是非常時期,每一次南遷都與改朝換代的政治變局有關,所以逃亡者中既有失去江山社稷的天子陛下,也有為了躲過株連而隱姓埋名的皇親國戚,還有為了保全名節和財產的達官顯宦,貴族富戶。那是一場又一場舉族的逃亡,逃亡者的行李里有金銀細軟,後來只剩下了破衣襤衫,再後來就是對中原對故鄉的記憶了。

我總覺得,土樓其實是客家人對記憶的一次復原。現存的土樓最早建於明代。明朝末年是客家人最後一次大規模的南遷。曾有人說,土樓始作俑者不一定是客家人,土著的畲族人也修築過土樓。可是,洪坑村土樓的確讓我看見了中原文化的影子。那種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那種天圓地方的信仰,那種耕讀傳家的意識,那種君臣父子的儒家風範,都包藏在土樓的內院。一幢土樓,最多居然可以容納五百多個小家小戶,幾千口人。這是一支大族群,一個大集體,這些人因為來自同一個方向,擁有同一種命運,同一脈血緣,彼此間骨肉相連,息息相通。從外面看,樓是用夯土築成的,從裡面看,樓是用親情鑄成的。

在「振成樓」門口,坐著一位半拄著拐杖曬太陽的老奶奶。她那佝僂的姿態,茫然的眼神,讓土樓顯得更加古老和寧靜。在老奶奶身後,是幾個年輕的女人,她們坐在院子裡,每人擺一個攤賣旅遊工藝品,或推銷介紹振成樓的畫冊,也有的在做飯哄孩子。商業氣息,煙火氣息,混雜在一起。在樓內院居住的人並不多,大部分房間已經被劈為家庭旅館,由於已經過了旅遊旺季,甚至有一點冷清。一個女人往我手裡塞了張名片,上面寫著林姓樓主的名字,服務內容和價格,還有手機電話、包車旅遊一條龍之類。「振成樓」是圓樓,建於上個世紀初。村裡還有一座林姓土樓,叫「福裕樓」,那是祖上早年修建的一座方樓,也叫「五鳳樓」。林姓在洪坑村是大戶,民初黎元洪當總統期間,林姓曾出過一個四品官,「振成樓」大廳里至今還掛著黎元洪贈題的匾額,上題「里黨觀型」四字。當年,黎大總統贊林姓樓主是鄉里楷模。如今,「振成樓」在洪坑村仍然是一個楷模,唯有它開辦成對外營業的旅館,為洪坑村作了彩色的封面。

我在這裡第一次聽說,客家人有個習俗,小孩子出生的時候,要把臍帶埋在土樓里自家的門前,叫把根留住,叫不忘根本。所謂尋根,原本是指飄泊在外的客家人回到家門口找自己當年埋藏的臍帶,後來泛指客居海外的客家人回鄉認祖歸親。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經歷和出身,客家人不論走到哪裡,身後都纏著一根臍帶式的故鄉情結。然而,那根臍帶卻並沒影響客家人的腳步,他們從中原到南方,從南方到南洋,從南洋走向世界。只要有土地,就有客家人落地生根。在當今世界,客家人已經是一個固有名詞。在許多地方,客家人已經不再是客,而是反客為主,創造了太多的奇蹟,積蓄了太多的財富,獲得了太多的榮譽。可他們仍然稱自己是客家人。既是客家人,就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土樓里,他們一定還要再走出去。對於林氏子孫,洪坑村口的「振成樓」,在他們回來的時候是家,在他們遠走的時候,便是揣在心裡的精神行囊。

那天直到傍晚的時候,我們才從村裡出來。出村必路過「振成樓」,那個老奶奶仍在門口塑像般地坐著。她應該是土樓里的祖宗,她也是永遠住在土樓里的阿婆。因為許多年輕人已經從土樓里搬出去另蓋房子住了,那房子不是土樓下的蛋,而是現在時興的混凝土板樓。我明白年輕人為什麼要搬出去,住土樓受約束,要遵守許多規矩,還有土樓太封閉,太嘈雜,太沒有私人空間,而年輕人需要的是自由。所以,只有老奶奶可以像土樓一樣凝滯不動,像土樓一樣習慣於原有的格局,一代一代的年輕人很快就會讓土樓變成空殼,他們的孩子也將因為不在土樓里降生,而不會把臍帶埋在某一扇門前。真到了那一天,土樓院子裡所埋的那些根,也將和土樓一樣,只能在文字和圖片里展示自己的風情萬種了。

然而,我好像並不擔心客家人忘了回家,而是擔心那條通向洪坑村的水泥路修好以後,當參觀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那些出了汗的腳,那些肆意的笑,會不會震落土樓外牆上的泥土。那泥土要是越來越單薄了,土樓的樣子就改變了,以後的人還能像我這樣,看見這麼密集、這麼本色的土樓嗎?土樓是閩西的古民居,它們已經是閩西最後一塊文化地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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