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新鮮事物

桐言物語 發佈 2020-08-06T16:55:28+00:00

文/ 程鷹我六歲半那一年,表哥禿子阿三不知從何方洞府弄來一隻燒汽油的打火機,在村裡輝煌了一個冬天,把村裡人的心撩得熱辣辣的。

文/ 程鷹

我六歲半那一年,表哥禿子阿三不知從何方洞府弄來一隻燒汽油的打火機,在村裡輝煌了一個冬天,把村裡人的心撩得熱辣辣的。人們親眼目睹了一束小火苗變戲法似的從一個小鐵盒裡竄出來,當場就傻了眼,繼而開始長吁短嘆,為大家業已用慣的火柴感到傷心,同時隱約有些心神不寧,生怕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果然,開春以後,村裡新奇古怪的事一下子多起來。

一天,上莊村方向來了一群陌生人,在村外的田野里和山坡上干一件奇怪的事:他們每隔一段路就在地上埋一根極高的木樁子。我和夥伴們一致認定,他們是想豎一排極大的籬笆,企圖把我們村圍起來。我們開始感到不安,因為結巴鬼他爹已將太平天國留下的短劍賣給了收古董的,村裡失去了能對付巨大籬笆的法寶。我們開始對上莊人提高警惕,疑心他們要對我們村做手腳。因為我們不止一次聽老人們說,上莊自從出了個胡適之,就再也不像從前那麼規矩了。

我們寄希望於危急時刻,中屯村的人會來幫助我們,我舅舅跟我說得很清楚,適之的媽媽是中屯村人,而中屯村和我們坦頭村關係最好,諒胡適之的本事再大,想必也不敢不聽他媽媽的話,除非他屁股上想吃篾片。我舅舅說起適之的時候,就好像適之曾和他一塊兒插過秧,我們心中因此踏實了許多。

後來,我們又看見那群陌生人把一根極長的鐵絲沿著那些木樁子一路放過來,大人們就開始糊弄我們,說什麼廣播要安進村了,問他們廣播是什麼東西,他們又說不上來——直到後來,我們費了老大的力氣,好歹總算弄明白了:所謂廣播,不過是一個木匣子裡面裝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每天開口說三次誰也聽不懂的話,高興起來還唱幾首歌。我們想知道木匣子裡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會不會生孩子,孩子多了會不會擠破那個木匣子,但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連二痴子那個癟嘴奶奶——那個天上事知一半、地下事全知的老巫婆,也無法窺透這個天機。

日子久了,我們完全是憑著天生的聰明,慢慢對廣播有了一些了解,也從木匣子裡學會了「階級鬥爭」和「結紮」這樣的普通話了。這使我舅舅覺得很沒面子,因為他曾多次說過,只有見過天安門的人才會說普通話。

盛夏時節,放映隊又到了我們公社,在河灘上豎起一面大白旗,說是要放電影。村裡人幾乎全體出動,只留下了二痴子那個癟嘴奶奶,因為她不僅要替村裡看守屋子,還要替山上看守墳墓。大家打著火把,逶逶迤迤地連夜趕到公社,莫名的興奮和極度的好奇使我們這支隊伍看上去不像一群人而是一條龍。

終於,我們這條龍到了公社的河灘上。站在河灘之後,我們就不像一條龍了,我們改了個模樣,我們像一群袋鼠那樣踮起腳尖,像一群鴨子那樣伸長脖子,從那面大白旗上認識了一個叫李鐵梅的閨女。自從見識了李鐵梅,結巴鬼他爹——大塊頭立雄無精打采、垂頭喪氣了一個多月,原因是人家李鐵梅一個閨女家能挑革命千斤擔,而他立雄一個大男人,即便憋足了吃奶的力氣,也只能挑四五百斤糞。尤其是當大隊會計告訴他,人家李鐵梅挑的是公斤,而你立雄挑的是市斤之後,大塊頭立雄從此一蹶不振,也由此開始憎恨女人,儘管他嘴上兀自強硬,一口咬定李鐵梅是在吹牛皮,但心裡卻是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了。

隨著新鮮事物越來越多,天也越旱越厲害,逼得縣裡的解放軍英勇地向天上開炮,說是人工降雨。怎奈老天爺偏偏生就一副吃軟不吃硬的犟脾氣,你越打炮他越發火,太陽就像一隻憤怒的眼睛越瞪越大,弄得解放軍下不了台。最後,村裡人說,老天爺完全是看在毛主席的面上,才在大鴻山一帶揮了幾滴汗,只是這幾滴帶鹹味的雨根本就不頂用。

老輩人最終決定求雨。人們把一尊金漆剝落的菩薩從一座塵封已久、破敗不堪的廟裡搬出來,抬到曬穀場上曬了一個中午的太陽。這樣做的用意是——老人們說,必須讓菩薩親自嘗嘗熱旱的滋味,菩薩才肯發慈悲。等到菩薩被曬得差不多和烙鐵一樣燙了,全村人就敲鑼打鼓鳴炮開始出發,一路趕到烏龍洞。人們提來一隻殼上長有「王」字圖紋的千年老龜,讓它馱著一個鐵秤砣爬向烏龍洞的深處。老輩人的解釋是沉睡在洞裡的老龍只要一見鐵器就會驚醒騰飛,大雨就會隨之而來。

後來,大雨足足下了半個多月,直到澇情四起還不肯收場,於是人們又開始埋怨大塊頭立雄,責怪他選擇的那個鐵秤砣太大了。只有二痴子他奶奶說這事怪不得立雄,因為這屬於天上的事,而天上的事只有她知道一半。讓人傷腦筋的是:凡是她知道的恰恰又不能說,於是村裡人只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責怪誰好。

這是自我出生以後第一次見識求雨,便在心中認定求雨是繼打火機、廣播、電影、人工降雨之後的又一件新鮮事物。

大約是童年的經歷把我的腦子弄糊塗了,至今仍留有後遺症。幾十年來,面對層出不窮的種種新鮮事物,我總是拙於隨應,甚至常常做一些冬行夏令、倒行逆施的事。老人們都在學電腦了,我正開始學毛筆字;女人們都在讀《我的奮鬥》了,我才開始讀《四書五經》;小孩子都會用日本話或韓國話唱歌了,我偏偏又迷上了古琴和塤……我什麼時候才能與時俱進呢?你們不知道我心裡有多著急。

程鷹,中國作協會員,黃山市作協副主席,曾任雜誌副主編、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餘韻》,中篇小說《最後一個夏天》《神釣》《被遺忘的風景畫》,短篇小說《仿古》《裱畫》等,另有長篇紀實文學《「城市精英」揭秘》,電影劇本《硯床》等。

來源:《記憶》總第463期

主編:徐南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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