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就要站在職場的廢墟上了嗎?

人物 發佈 2020-08-09T04:09:24+00:00

無論是在網際網路公司,還是體制內的崗位,一些招聘要求會以不超過35歲作為前提。知乎上,一個名為「找工作時單位普遍要求35歲以下,那35歲以上的人都幹什麼去了?

你聽說過職場上的35+危機嗎?無論是在網際網路公司,還是體制內的崗位,一些招聘要求會以不超過35歲作為前提。

這種對年齡的限制引發過很多討論。知乎上,一個名為「找工作時單位普遍要求35歲以下,那35歲以上的人都幹什麼去了?」的問題,有3492萬瀏覽量,7.1萬人關注。底下2548個回答,也道盡了中年職場的不易。

職場35+現象就像一個悖論,本應該是一個經歷沉澱的數字,一個黃金時期,意味著更豐富的經驗,更多選擇的機會,但它被高速運轉的社會異化為效率、創新的反義詞。

35+的職場人究竟會面對什麼樣的境遇,又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我們邀請了5位經歷35+現象的人來講述了他們的故事,這些故事裡有悔意,有焦慮,有壓力,有建議,也有不同的多元選擇。

文|曾詩雅

編輯|金匝

「35歲時,我想重回國企」

林惠 36歲 IT行業

33歲那年,我出差到新疆博樂市,夜裡一個人躺在酒店的床上,想起客戶白天打趣時說的話:「你太能幹了,天天在外跑,是我的話絕對受不了。」

過去3年的生活浮現在我眼前:我出差跑遍新疆大大小小的州縣,但是烏魯木齊的那個家,只有節假日會住。同一棟樓的鄰居不認識我,同公司的一些同事直到離職也沒有見過我,連公司總部都沒去過幾回。長久的疏離甚至導致朋友與我決裂,她氣憤地沖我說:「你這什麼破工作,到底有沒有自己的生活?」

躺在異鄉的床上,離職的想法開始在我心中發芽。

真正離職是在兩年後,2019年9月,公司給我畫了兩年的股權大餅還沒著落,我就先離開了這家待了5年的公司。

離職期間,我看了很多類似「華為裁掉了34歲以上的員工」、「中興某終釀員工自殺」的帖子,IT行業里35歲以上的職場危機,就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我迫切地想要轉行,做一份出差少、前景穩、也不需要擔心因為超過35歲就被辭退的工作——崗位最好是辦公室文職,公司最好是國企。

在一堆招聘啟示中,我發現了6年前自己離職的那一家國企。

29歲時,因為不甘心做上萬螺絲釘中的一顆,我從國企辭職,闖入了從沒接觸過的IT行業,入行後一切都是自己從頭學起,才過去一年,頭上就都是白髮,但當年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感覺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那種成就感也讓我熱血沸騰。

《這個不可以報銷》劇照

但站在35歲這端回頭看,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完全規劃反了——畢業後我應該先去小公司蹦躂幾年,然後臨近30歲再進入國企尋找安穩。

我想回到那座穩固的堡壘,但我收到的面試通知不是推銷銀行信用卡的,就是賣保險的,只有一家是國企。

待在國企的朋友也內推過我。HR看過我的簡歷,也知道我是誰,卻始終沒聯絡。按捺不住的我主動撥打了兩三回電話,HR只說在忙。一直「忙」到後來,我看見這個崗位從招聘網頁上消失了。

2020的新年鐘聲敲響時,36歲、單身女性、無業,這三個關鍵詞深深刺痛了我。

求職碰壁後,我想著,找工作不行的話,結婚生子先緩兩年也行。某個上午,有位離異的男性經人介紹來聯繫我,我告訴他自己去年離職,當天下午,我就收到了他的急切詢問:「你工作找著了嗎?」我讀出這句話背後的擔憂,他怕我沒有工作,想靠他養。

同樣急切的還有我的父母。一天中午,經歷完一場面試後,我站在水槽邊洗碗,媽媽在耳邊念叨:「當初叫你考公務員你不聽,現在你看,30多歲還在找工作,你看你過成了什麼樣?」

每個字都砸到我的心裡,我大聲反問道:「各有各的生活,我非要跟他們一樣嗎?」找工作以來,焦慮、低落、壓抑的氛圍常常籠罩著這個家,積攢的情緒在這一瞬間爆發。就這樣,36歲的某個中午,我站在家中的水槽邊崩潰得哭出了聲。

其實從二月開始,嘗試回國企失敗後,我的簡歷就轉投回了IT行業。我也接到了不少面試通知,可幾乎每家公司都會抓住年齡這個問題問我:「為什麼還是單身?近兩年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嗎?」

一開始我實事求是,說有合適的應該會考慮,結果過不了關。朋友知道後說我傻,告訴我:「你可以說自己是不婚主義者。」

三十而已》劇照

三月底,我把這個答案用到了一家IT公司的面試中,對面的領導竟反過來勸我再慎重考慮一下結婚的問題。那是離職半年後,我再次感受到職場人情味的時刻。

現在,我已經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在35歲的這道坎上,經歷過一次失業,焦慮在所難免。因為這種焦慮,我希望能逃回國企,尋求安穩。但一旦跨過去這個坎,你會發現,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

「格子間就像監獄,

但監獄外面不見得是陽光」

顧穎 36歲 零售行業

年輕時,我對朝九晚五的格子間生活是嚮往的。但現在,在這個格子間待到了36歲,開始覺得它像監獄一樣:外面的陽光如此明媚,我只能在工位上看著,等到下班後走出去,太陽也落下了。

作為一名公司的HRBP(人力資源業務合作夥伴),這些年我看了太多35歲之後從崗位上離開的人。他們有一些徹底離開了格子間的「監獄」,也有一些不過是從一座監獄掉到另一座「監獄」。

大概五六年前,我所在的公司成立了新興的網際網路部門,有兩位渴望實現事業突破的35+男性跳入了這個新部門,他們分別成為部門的正副職——78年生的總經理來自當年公司最好的部門,74年生的副總經理在傳統行業深耕數十年,是公司的元老級員工。

人到了一定年紀,會想要尋找職場上的突破口,更上一層樓,但你必須承認有一些賭注的成分在裡面。

2019年,公司經歷了一波裁員,成立五六年的網際網路部門被整個砍掉。儘管公司保留了兩位正副經理最後的體面,讓他們留在公司,但實際上,他們要待的那個格子間,屬於邊緣化的部門,交給他們的活兒也和基層員工差不多。

《我,到點下班》劇照

這些年,我見過公司里很多從總經理降級到員工的人,他們大多是因為在工作中犯錯了,但這兩位正副經理在我眼裡並不屬於這類,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一直很敬業,新部門壓力大,我看著他們越來越瘦,髮際線越來越後退,一個個從精神小伙變成油膩大叔。

然而,職場殘酷,願賭服輸,賭錯了就是錯了。

至於那些真正離開了格子間的35+,有的可能還在尋找下一個格子間——一年半後,我還能在招聘平台上看到前同事剛更新的簡歷。有的則是徹底擺脫格子間,選擇在其他領域再賭一把。公司里曾有一位82年生的程式設計師,因為業務調整,去年,我們解除了他的勞動合同。

離開公司後,他去了一家新公司做產品經理。當時還在職的同事們都羨慕過他,離職時拿走近10萬元的賠償金,新工作又漲了薪水,但他告訴過我們:「產品經理和程式設計師一樣,也是吃青春飯。公司給出這麼高工資的話,強制加班你必須要到。但到我這個年紀,體力、精力都跟不上,加班拼不過人家,遲早要被換掉。」

我也曾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一路下坡。去年開始,我的身體出現各種小毛病,先前從不住院的我今年也開始住院了。如果遇上強制加班,我的腦子在六七點後似乎就轉不動了。

而這位剛成為產品經理的程式設計師終究沒有拼過別人。半年後,他就離開了新公司,也離開了格子間。他自己買了攝影設備,自學了PS,自己做美術、做運營,一個人開了一家淘寶店。

他說自己年輕時曾和別人合開過淘寶店,中途離開加入我們公司,一起的合伙人如今卻身家千萬。也許別人的成功故事刺激到他,他想把失業變為動力,再去闖一闖。

都說「寫字樓里如青樓,不許樓里見白頭」,公司永遠是殘酷的、靠不住的。如果是25歲、30歲,我想我也就和那位開淘寶店的前同事一樣,找不到職場突破口時,索性離開格子間,去外面的世界搏一搏。

許多職場人厭倦了格子間的禁錮,卻又沒有勇氣走出去 圖源視覺中國

但我已經36歲了,我不能輕易離開格子間。因為我知道,在今年遇上疫情不好找工作的情況下,出去後沒有更好的工作等著我。

這樣想來——其實,格子間外面不見得都是陽光,有可能是另一所監獄。

「我曾過濾掉40歲以上的簡歷,

46歲時卻被別人過濾」

陳佳音 46歲 物聯網行業

做HR二十多年,我給很多人講過如何規劃職業生涯,但等到被迫離職的那一天,才發現居然沒規劃好自己的職業生涯。

2019年,我休完年假後第一天上班,老闆通知我去他辦公室。沒有任何寒暄,他直奔主題地說,給我找了個上司,年紀比我小,需要我配合工作。

面對這個戲劇性的場面,當下我面不改色地答應了。但回到工位上,失落和危機感席捲而來。老闆這個決定意味著我在這家公司的職業生涯走到盡頭。

可45歲的人出去找工作真的很難,我想過賴著,輾轉幾夜後,因為還有點心氣兒,還是向老闆提出了離職。

正式離職當天,老闆安慰我:「你工作經驗這麼豐富,帶過這麼多團隊,就算四十多歲出去了也還是很好找工作。」我立馬反問他:「你新招過來的負責人多少歲?」老闆聽後,沉默不語。因為對方不過三十歲出頭。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剛離職時,我並不適應失業的生活,看著家人正常地上班,孩子正常地上學,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待業在家,感到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離職一周後,我去辦理靈活就業人員社保手續,被告知這個手續「意在減免40歲(男性50)之後就業困難人員的社保費用」時,「就業困難」四個字字字戳心。

再登上我熟悉不過的招聘平台,心情複雜。儘管我有自己的要求,不像年輕人一般海投,但四十多歲還在平台投簡歷,讓我覺得有些丟人。再聯想起自己招聘時對四十歲以上的簡歷設置了過濾,它們根本連郵箱都進不了,現在卻要輪到自己被別人過濾,一切都太諷刺了。

所幸,在圈子裡待了二十多年,不少朋友給我推薦工作。參加面試前,為了不浪費彼此的時間,我都會提醒面試官:「我今年46歲了,你們真的不介意我的年紀嗎?」他們給我的答覆大都是更看專業能力,年齡可以酌情考慮。

我跟很多公司高層都談得很好,甚至都談到了薪資待遇——多年HR經驗告訴我,談到這一步,說明各方面能力都還不錯。但十幾場面試下來,都以失敗告終。有時我很氣餒,會陷入自我懷疑,不斷問自己:「難道我這個年紀,真的一點社會價值都沒有了嗎?」

9月中旬,為了放鬆心情,我去了一趟朝鮮旅行。選擇這個目的地的原因是,朝鮮是一個相對來說網絡沒那麼發達的國家,我可以暫時遠離一些現實,只設想未來。

從朝鮮回來後,一位五十多歲的朋友來和我聊天。他和我有相似的境遇,曾是某企業品控部門的經理,遭遇失業後一直在招聘市場受挫,有HR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你這個年紀就不要再折騰了。」

《我,到點下班》劇照

他最後放棄了應聘,轉身開了一家麵館,從麵館選址到面、湯的選材,都用上了他的品控經驗,疫情衝擊,都沒阻止他開出第二家麵館。

朋友的故事鼓勵到我。現在,我還是沒有回到職場,但我打算運用這些年的人脈和經驗,朝職業培訓師的方向努力。

我想說,46歲從頭再來,就像從一個廢墟上站起來,過往經驗壘成的廢墟會把你墊高一點,比還需要從土底下長出來要好得多。

「年齡大了,

就算甘願下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想 37歲 地產行業

去年年末,我就察覺到了公司的裁員風波。年後復工,身邊的人一批批地走,我知道自己入職才半年,沒有編制,遲早也會被裁。

離職那天真正來臨時,我很平靜。因為先前我已經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人事那邊還答應引薦我去一家國企繼續當土建經理,我的規劃中,找工作應該一個月內就可以完成。那天下班,我沒有太多的失落。

焦慮是在一次次求職過程中累加的。那家國企我最終沒能進去,接下來的幾場面試我也以失敗告終。

直到接到行業內一家很有名的地產公司電話時,我想著工作總算有著落了。幾輪面試,我自認為表現不錯。然而十多天後,始終沒有收到答覆,我開始覺得不對勁。我詢問HR,他說因為項目的工作強度很大,考慮到我37歲的年齡偏大,怕我吃不消。

應聘市場中的中年人 圖源視覺中國

其實在那裡的同行告訴我,這個項目可能需要加班到晚上11點多。雖然就連我自己對體力都沒有百分百信心,但生活當前,我只能說自己會拼搏一把。不過,公司顯然沒有聽這樣的漂亮話。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年紀帶來的限制。然而,這句「年齡偏大」卻不止一次地出現在HR的答覆里,甚至是一些薪資不高的崗位。

我有房貸,也有小孩,老婆是全職太太,家中的經濟壓力全落在我一個人頭上。儘管存款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開銷,我依然想找一份稍微低薪的工作來過渡,緩解一些焦慮。幾番找工作失敗後,老婆曾開玩笑地對我說:「要不你也去開個滴滴,或者送個外賣吧。」

我認真考慮過老婆的建議,但我發現,即使要開滴滴,還要去辦理網約車運營牌照,對車輛也有一定要求。

我想起自己還有監理證,想去找一份監理員的工作。監理員的月薪在三千至五千之間。這跟我之前二十多萬的年收入相比差距很大。

可是我甚至沒有應聘上監理員的崗位。這個崗位一般都招剛畢業的學生,因為年輕人好管理。我年齡偏大,會被公司看作老油條。同時,我的履歷上寫的是我是開發商公司的中層人員,去做一個監理基礎崗,會給他們的管理帶去一定壓力。

開不了滴滴,也沒能當上監理員後,我才發覺,原來,37歲,就算自己甘願下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個不可以報銷》劇照

一起從上一家公司離職的同事都紛紛找到了新工作,這讓我焦慮,夜晚睡不著時,我會不停地翻看招聘信息,在手機備忘錄里留下日記,暗自宣洩中年人的失意。

我對未來做過最壞的打算是,收回那張掛在其他企業名下的二級建造師資格證,做一名施工方的項目經理。但這樣一來,我的年收入會縮水近10萬元。

5月中旬,失業三個月後,我入職了朋友介紹的一家小公司。雖然薪資待遇不錯,但還是發現這家公司的業務安排和我的預期有偏差。於是,最近,我又開始騎驢找馬,尋找新的工作。

37歲,我還沒有上升到職場的一個新高度,卻也輕易下沉不了,一切都處在茫然之中。

「這個夏天,

我終於成為了自己的老闆」

陳燃 46歲 照明行業

1999年,我25歲,還在一家香港人開的工廠里打工,職位是技術部門的模具設計師。一天,因為前一晚加班太累,我在工位上睡著了。這一幕被主管看見,他當場毫不留情地把我辭退了。

那一年,我領會到職場的殘酷——不管你是什麼人,只要老闆想把你炒掉,你就得走。

我決心要成為能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工作上的留下或者離開,一定要由自己說了算。為此,我曾半年裡過著每天早晨7點出門,晚上11點回家,一天工作16個小時的生活,一整天幾乎都看不到太陽。這之後,我轉過行,跳過槽,但離職都是由我自己提出的。

34歲那年,我加入同事開的一家公司,在這家公司一干就是11年。我看著它從三十多人的團隊發展到年合同額9億的大公司,後來也擁有了其中4%的股份。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這些年來,我做過很多部門的主管,也招聘過很多人。最讓我難忘的是去年遇見的一位43歲的男性應聘者,當時他坐在我面前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著急把自己推銷給我」的業務員。

「我在上一家公司做到工廠廠長,但是最近工廠要從惠州搬到中山。我的小孩在這裡念書,房子也在這裡,我不願意過去,就從公司離開了……」面試時,他一股腦兒地把所有處境都說了出來。

惠州這樣的地級市,類似「工廠廠長」這樣的職位並不多,他來應聘的,只是我們部門的來料檢驗員,公司這邊給出的月薪是兩千多。

簡歷上,他的年齡只不過比我自己小了兩歲。他還有小孩要養,有房貸要供,太艱難了。一瞬間,我有些被打動,還挺想留住他。

他看起來也真的很想要這份工作,竭盡所能地說自己多厲害,多擅長管理。可惜,當我問起他檢驗員相關的問題時,他拚命地從腦子裡翻找出一些知識,說的卻都是盡人皆知的東西。我還是拒絕了他。

這場別人身上的中年危機提醒著我,進入35+,就很容易踏進淺水區,忘了掙扎,忘了怎麼游泳,我也無比慶幸自己在25歲第一次被炒後就不鬆懈地做著抗擊風險的準備。

今年三月底,因為預見了自己被邊緣化的未來,我提出了離職。當時公司打算調整業務方向,我在這個行業數十年,甚至拿過國家級獎項,但我終究不是老闆,只能看著不斷有新員工入職,公司的章程不斷被改變。

離職後,我沒有再找一份新的工作。先前的求職經歷告訴我,四十多歲後找工作很難。我也醒悟過來,無論什麼公司,就算擁有股權,業務上依然是老闆說換就換。我決定自己開公司。這個夏天,我終於成為了自己的老闆,成為了那個有決策權的人。

臨近50歲,我覺得這是一個神奇的數字。往前想想,自己當年入行時曾整夜整夜通宵地加班。儘管身體不如從前,但往後想想,我的小女兒不過三歲,要供她念大學的話,還要再干20年。這個時間還挺漫長的,我需要保持一直以來的危機感。

《三十而已》劇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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