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散文:黃昏的唇邊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8-11T10:48:22+00:00

黃昏,是黑白雙唇邊綻放的玫瑰,一朵又一朵,霎時鋪滿天空。黑夜和白晝是一對永恆的戀人,以絕美的姿勢在這裡纏繞、交織、別離,周而復始。

黃昏,是黑白雙唇邊綻放的玫瑰,一朵又一朵,霎時鋪滿天空。黑夜和白晝是一對永恆的戀人,以絕美的姿勢在這裡纏繞、交織、別離,周而復始。糖果色的大街,有童話的馬車馱著一輪明月趕來,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巨大的紅輪漂浮在海面,寧靜而又安詳。白色的修女秉燭走過,燃燒的火焰里,滿是柔和和聖潔。童年的糖紙一張張打開,每一絲折過的光,都有蜜月的味道。菸灰輕輕落下,憂傷的小提琴在遙遠的海岸響起,手中的白鴿開始放飛,夜深情地漫了上來,一棟棟白色的小房子緩緩下沉。哦!白天開始華麗轉身,但那最後溫情的一瞥,足可以熨帖塵世間的一切。

此時,郭姐、卜大小姐我們四人一行抵達海岸。時間的手指剛好穿過美人魚的金髮。

站在微醺的海風裡,小船輕得像一根羽毛,而流雲恰好在睫毛上滑過,太陽的光斑一點點收縮。

同去的郭姐催著我們照相。她是一位不錯的攝影師,儘管是我們獨家御封的,用的也是最普通的手機,有時還會把手指印留在相片上,但她適當的提示和鼓勵,會把我們心底的美全部煥發出來了,並帶來無盡的樂趣。

「婉約型的坐中間,奔放型的站兩邊,中間的自然點,旁邊的變換下姿勢,腿往裡收,頭要靠過來!」她一邊指揮著,一邊不停地按著快門。「好!太美了!簡直是宋氏三姐妹!」

「一個個來,快點的,太陽不多了」她喊著,「人要動起來,絲巾飄起來,不要照成結婚照噢!」一到這時,我就很為難,因為實在不會擺pose,整個身軀呆板僵硬。她招手:「來來來!氣質是最好的名片,已經很民國范了。站那就好,看著我,溫情地看著我!」她不斷地鼓勵著,「太好了!這身材這個頭這股勁,活脫脫的阮玲玉!」

這時候的郭姐總是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一改平時的做派,把我們說得雲裡霧裡,像仙子一般。當我們跑過去看時,果真美極了,整個畫面聖潔安靜,每個人的肌膚,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米金色,柔和飽滿而又高貴。讓人想起林清玄在《幸福的香氣》里,寫到的那個賣醬菜的老人,每次走到他家門口,也是在這夕陽西下的時刻,老人沐浴在黃昏溫暖的霞光里,是那麼美!成為作者童年心靈里永遠的香氣和記憶。

郭姐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今年六十歲,年長我們很多。但她的錦盒,我從沒試圖打開過,所以那條漂亮的絲帶依舊完好地繫著。她獨身,與婚姻無緣,這意味著六十年的花開花落,幾乎一人走過。她沒伴,沒孩子,很多熱鬧喧囂的東西,在她的生命里都沒有。她是一輪孤月,靜靜地懸掛在自己的夜幕里。她對我是個謎,也是一種好奇。

在我的意念里,獨身的女子是聖潔的,如同隔世的煙火,冷眼地看著這個世界,尤其是喧騰的我們。她們乾淨決絕,乾淨到有精神潔癖,決絕到不肯和任何人融合,組成一種固定的形式或關係。她們崇尚自由,卻又把心收得很緊。她們很平靜,平靜得像出家人,甚至冰冷如雪,潔白凜冽,似妙玉或惜春。而我們註定要在孩子的啼哭奔跑吵鬧里忙碌,在分分離離往往返返中奔波,眼淚和歡笑自然多得像肥皂劇里的泡泡。

但郭姐一次次刷新了我的認知和想像。

清晨,當陽光順著落地長窗,清泉般流瀉下來時,郭姐早已在廚房悉悉索索地忙碌了。香濃金黃的玉米絲粥,一打煎餅,幾個山東戧面饅頭,數節大蔥,一把香菜,外帶一瓶自製的香辣醬,有時還燉盤豆腐或順手炒兩樣小菜什麼的。我們醒來,已是滿滿一桌,洗漱後,便可安逸享用。

這是一所空房子,每年都有一撥撥人來此度假,歡騰數日後,又歸於寧靜。門窗地板上的積灰被輕輕擦去,買回的水果食物堆滿桌子,幾扇大的落地長窗外面滿是綠茵茵的各色植物,客廳大得可以跳舞。這是大家的家,缺什麼都會有人買回來,被子、電飯煲、菜刀、紙抽、針線等等,一應俱全。後面來的人繼續使用,一切都是乾乾淨淨的。有些東西,連主人都不知放在哪裡。這是郭姐妹妹的寓所,在這個漂亮的小區里,郭姐同樣有這麼一套房子。來這裡人的目的,多半只為三個字:吃海鮮。

郭姐比我們遲一天到達。進門的那刻,我斷定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和我在大街上遇到過很多人沒什麼兩樣。短髮,個子不高,一個雙肩背包,一身運動服,一雙軟底布鞋。她帶來了幾斤大米,還有一小包木耳,最後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香皂盒,並很麻利地在柜子里找出一塊香皂裝了進去。

每天上午,我們要去碼頭買海鮮。連日陰雨,路面泥濘,我常常心疼我的真絲褲子和漂亮的皮鞋。對於海鮮,我的概念很籠統,認為活著的就是新鮮的,即便死了,只要鰓鮮紅,是速凍致命的,也在新鮮之列。但郭姐的要求極高,能清楚地分辨出哪個是公的,哪個是母的,哪些是新養的,哪些是上岸幾天的。她走得很快,許多東西只瞟上一眼,而我和卜大小姐只能踉踉蹌蹌地跟著,不敢輕易購買。更多的時候是望著風雨飄搖的海面,等那些黑色木質的漁船回來,走時還要再三詢問第二天出海歸來的時間。有一天,郭姐還帶了一桿秤,我背著,但一直沒用,估計是嚇唬人的,她說短斤少兩在這是常事,不太離譜就行了。

回去後,我向郭姐徵求做法,蒜蓉還是爆椒。郭姐說那都是館子為臭魚爛蝦準備的,我們不吃那些美了容的東西,我們這是最好的原材料,自然要用最簡單的做法,保持本色才好。說著,她找出一個特大號的燜鍋,添上一點點水,把七八斤的灃貝和蝦全部倒進去,像小山一樣,滿滿的。煮好後,連鍋一起端上來,我們就開始秒殺。一邊吃,卜大小姐一邊歪著頭翹著蘭花指笑著嬌喃地問我「咋樣,是不是不同呀!」我頻頻點頭「不錯不錯,鮮而清甜。」因為吃的太多,主食往往成為多餘的了。

下午我們出去看海。每次郭姐早早收拾停當,安靜地站在門口等我們。她的安靜越發引發我們的忙亂。我們找著,喊著,唇膏呢?眼鏡呢?誰看到了我的傘?我們在客廳衛生間臥室來回穿梭,皮箱被拉開,翻腸子,倒肚子,揚了一床。走到小區門口,還有人忽然站住:「不好!手機沒帶,還在充電呢!」又急忙折跑回去,不過這準是卜大小姐,再沒別人。搭公交時,我們忙亂地翻著包,互相詢問著對著散錢,而郭姐攤開的手掌里,已是一溜四個硬幣,是昨晚早就換好的。即便搭計程車時,她也會事先準備好。

一次吃飯,我看到郭姐的臉紅撲撲的,很美。便說「郭姐,你很好看的,特耐看,眉毛太有型了,像周恩來,還是大眼睛雙眼皮呢!」她不好意思摸了下臉,連說不行不行了,都老了,哪像你們年輕。緊接著我發現她鼻樑高,嘴巴小,牙齒潔白整齊,耳垂不大不小。我讚嘆道五官真好,竟找不出半點毛病來。這時候她的妹妹接口道:「姐姐年輕時是個大美人,標準的瓜子臉呢!」實際歲月釀造了很多,也掩蓋了很多,有些光芒是需要挖掘的。郭姐就是那種倒食甘蔗,漸入佳境之人。

和郭姐在一起,很是開心,她不忌諱任何話題,什麼結婚呀生子啦育嬰持家等等,博識詼諧,就像我們才是門外漢一樣。

一次卜大小姐央告我說:「再給我拌一個千張黃瓜絲唄」我說好啊,隨後我們就在廚房裡有說有笑地忙碌著。這時,郭姐走過來,看見水池裡丟棄的香菜根一本正經地道:「這就扔了,根,是最香的,你們也忒敗家了點吧,你們的老公還要你們啊!」說著她拾起,用指尖輕輕地刮著,沒幾下魔術般變得白生生起來,竟那麼長一節。卜大小姐一邊憋不住哧笑了,一邊伸出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左看一下,右看一下,上面的指甲粉潤透明。我一語雙關地道;「是可惜了哈!」

晚飯後的時光是沉寂的,這時候卜大小姐會喊打牌。「咱是個好女人噢!」郭姐說完,笑著轉身走進臥室。我也笑著擺擺手:「我也是一個好女人。」走入另一間臥室,只剩卜大小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客廳中央,揚言下次一定要找四個壞女人一起來。這時郭姐又探出頭來:「別忘了喊我啊!你們打牌,我沏茶續水,搞點服務還是可以的。」

幾天快樂的時光匆匆而過,臨走時,我對郭姐說:「郭姐,你知道嗎?我特捨不得你,和你生活特踏實。」我說,「你看,你有體面的工作,殷實的收入,可這有錢沒錢的日子,被你這麼一過,真是舒服極了。」

實際郭姐做人做事,思維認知甚至審美,都是一流的,以她妹妹的話說,她只是在最好的年齡,沒遇到最合適的人,就那麼錯過了,一錯就是一生。郭姐很樸素,但絕不吝嗇,旅遊美食一樣不落,只是按照自己的意願,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生活著。一路上,她一直給我們做服務,自己很少照相,我們拉她,她也開心地照幾張。過後審閱時,不顧我們齊聲阻攔,就一個字「刪」,以她自己的話說不要捨不得,有一張留著做紀念就足夠了。也許她的一生正是一個不斷刪減的過程,而我們卻在遞增,就像這幾百張的照片,熱鬧到不堪。

列車進入鄭州,我們四個人將各奔東西。我打算不出站,直接中轉。郭姐說還有兩個小時,時間長了點,跟我一起出站吧,吃點早餐,墊墊肚子,車站對面就是一溜小吃店。

鄭州是她的終點站。分手時,望著她孤單的背影淹沒在人流里,我的眼睛竟濕潤了。還是去時那套衣服,還是那個雙肩背包,背包里裝著那袋幾乎沒動過的大米,一小包木耳,幾瓣蒜,一塊生薑。這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比我們還有煙火的味道,但她生命的車站裡無人接無人送,只有這麼個雙肩背包默默地陪伴著。我知道,一會,她將一個人默默地打開那扇關閉多日的房門,輕輕擦去落下的浮灰,那是她的家,她一個人的家。而我們幾個小時之後,電話簡訊將一起湧來,餐桌上也許還會放置一杯葡萄酒。

60歲已經是接近傍晚的年齡了,在美麗安詳的黃昏唇邊,生命的炊煙是升起還是消退,誰也說不清楚,再溫情的吻,都是清寒凜冽的,但一個人的時光還要這樣躑躅地走下去。我不知道,她來世十八歲的天空,會不會下起一場玫瑰雨,那條糖果色大街,會不會有童話的馬車深情等候,希望那是另外一個黎明嶄新的開始。

閱讀原文

閱讀 508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