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散文:說綠茶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8-15T11:14:56+00:00

綠茶原本清淡,越是好的綠茶,三道清水流過,杯里的茶水已是"六宮粉黛無顏色",只留下碧綠的葉片,猶如池底青草,若無其事地在水中悠然蕩漾。故而有北方來客,假若端上一杯綠茶,客人猛喝一口咕咚咽下,話噎在嗓中,那表情是寫在臉上的:這茶,沒味兒!還有另一種表情:這茶,好苦!

綠茶原本清淡,越是好的綠茶,三道清水流過,杯里的茶水已是"六宮粉黛無顏色",只留下碧綠的葉片,猶如池底青草,若無其事地在水中悠然蕩漾。故而有北方來客,假若端上一杯綠茶,客人猛喝一口咕咚咽下,話噎在嗓中,那表情是寫在臉上的:這茶,沒味兒!還有另一種表情:這茶,好苦!

綠茶在北方,一向有點不受待見。北人口重,喜食味濃色香之物;北地天寒,偏愛滾燙熱烈之飲;北方地凍,養不了這青翠嬌嫩的茶樹。所以北方人多一半是喝花茶的,茉莉香片,大眾又經濟的飲品,老少成宜的,滾燙的水衝下去,經得起沏泡,不怕變色。茶色深濃醇厚,給人沉穩的依賴感;深褐色淺褐色的水面上,偶爾漂起一朵半朵白色的茉莉花,有點俏皮的樣子;一掀壺蓋,香氣四溢,掩都掩不住,其實不是茶香,是茉莉香。在隆冬的冷風中,飄來夏的茉莉味兒,雖有些俗艷,畢竟是親切而溫暖的。

北方人沏茶,多將茶葉置於茶壺之中,沏好之後,再一杯杯分別倒在小杯子裡,(就像斟酒)分而飲之。那茶葉可反覆沏泡,可謂經久耐用。茶葉始終沉於壺中,比較隱蔽,不大看得見好壞。不像南方人泡茶,必定是一杯一撮茶葉,一人獨占一杯。常常是來客只嘬了一口,人剛走茶未涼,整杯茶就連著茶葉一併倒掉了。在北方人看來,如此沏茶實在是太奢侈也太浪費了。而在南方人看來,北方人那樣泡茶,也真是小氣得過分。

一次有一位很久不見的好友來家看我,我特為其沏泡綠茶一杯,以示隆重接待。他第二天有氣無力給我打電話說:昨天你給我喝的啥玩藝兒,害我一宿沒睡著覺。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來客是東北人,他當時一定是礙於情面,才將那杯綠茶勉強喝下的。

然而我在北方多年,除非萬般無奈(極渴),仍是堅決拒喝花茶的。說起來祖籍廣東,本應喜喝烏龍一類紅茶,卻是無福消受欣賞不了一一在這點上,我與那位東北友人有異曲同工之疾:喝一口紅茶,害我一宿睡不著覺。

在北方,至今我仍只喝綠茶。

綠茶自然首選家鄉杭州的西湖龍井,(千萬別是假冒偽劣產品)。綠茶那種含而不露的品性,如一來自庭院深深的妙齡少女,衣料與皮膚都如絲綢般爽滑細潤,回眸一笑,輕盈無聲,言語灑落池塘中,韻味留在清風裡;可聞香而不見粉黛,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茶色碧綠,似玉液瓊漿,養眼養心,令人不忍品嘗。輕啜慢嘖,舌上粒粒綠珠滾動,初始略有一絲苦澀,繼而滿口清香;茶未涼,嘴裡已是甜絲絲清涼涼,滿腹欲說還休的愜意與順暢。

綠茶之妙,妙在清淡。

清淡中悄然滲出含蓄的魅力,從不張揚的那種自信,如江南人的勤勉與聰慧。

我對龍井的偏愛也許源自少年時代。杭一中的初一年級那個春天,曾全班集體去梅家塢採茶半個月。濕漉漉的青山綠水,漫遍野都是綠油油的茶園。無數嬌嫩的葉芽,從蓬勃的茶樹上一片片翹首探頭,用一雙雙小手輕輕採摘下來,小心地置於竹簍中,拇指與食指都被茶葉染得綠了。細雨濛濛中採茶歸來,全身的衣褲都沾著茶葉的香氣。至今記得,下山收工過秤時,我一個上午採摘的茶葉,共計二兩之多。若是等到烘乾炒畢,大概只夠泡上幾杯茶吧。可見春茶之矜貴。那半月採茶勞動結束後回到城裡,晚上睡覺時眼前仍是無邊的綠色,滿山滿眼的茶葉,在腦中如大海的波濤起伏,眩暈幾日不止。還有一次全班到郊外春遊,路遇茶農忙於採茶,大家一時興起,放棄春遊躍入茶園去幫茶農採茶,後來寫過一篇作文《採茶》,記述的就是這天的心情。

能不思綠茶?

如今杭州城裡茶樓林立,茶館興盛,多半是將喝茶作為社交聚會的場所。如"青藤"三層大茶樓日日夜夜座無虛席,小吃點心乾果水果一應俱全,喝茶喝得轟轟烈烈情景頗為壯觀。要論茶屋的文化品位,字畫古董,環境古雅幽靜,當數西湖大道別具風格的"和茶館"。若是去龍井、虎跑的茶室,喝茶為的是泉水;若是選擇湖濱的"湖畔居",為的是湖光山色;"湖畔居"的位置,至今杭州所有茶樓難以替代——那時刻茶客猶如漂於船上,整個西湖都在窗外蕩漾,碧波粼粼,恍惚間競覺得杯中的綠茶,只是從一湖清水中隨意舀了一瓢來飲。到了金秋桂花節,滿覺壠、植物園,一棵桂樹一張茶桌,桂林叢叢,茶桌濟濟,桂花的醇香與清茶隨風交融,幾粒金黃的桂花無聲落入杯中,綠水浮金,綠綢綴金,那是桂樹與茶樹熱戀的季節。遺憾的是桂花節如今越來越商業氣息,水漫"金山"時,綠茶已被淹沒。

近年來,我每次去杭州探家,倒是常與家人友人去龍井一帶的山裡,在農家庭院裡喝茶農自留的好茶,不會有茶室茶座里呼朋喚友、麻將撲克的騷擾之聲,確是清靜又悠閒的去處。還有像孤山"一片雲"等茶室,客人可自帶茶葉,茶室提供開水,任由茶客隨意一坐半日,獨享青山,也自成一道風景。杭州人喝茶是平常而普遍的大眾文化,絕非文人雅士的矯情。綠茶文化屬於江南,那延綿幾千年的茶汁,早已滲透在吳越後人的骨髓之中了。

這些年來,杭州周邊地區,幾種綠茶新品牌名聲鵲起:千島湖的雪水雲綠、浙江龍井、餘杭徑山茶、衢州龍頂等等,都是先後品嘗過的。其形其色其味其香,自是各有千秋。雪水雲綠那名字何等美雅,給人詩意的想像,茶色如其名,茶質溫柔細膩,很得杭州人喜愛徑山茶葉片細長、色澤略深,茶味較之其他綠茶醇濃,茶香也極其收斂沉穩茶在杯蓮葉托浮於水上,似有一種禪宗定力,別有一番洗心內涵。徑山茶產自餘杭當年香燭盛旺的寺院佛地,屬珍稀之物。說到衢州龍頂、羊岩勾青、安吉白片等等後起之秀,經過歷年修煉,其中的優質極品,論色香味之優雅,甚至可與西湖龍井比美,至少並不遜色的。

眾多綠茶品牌之中,我還有些偏愛太湖地域的碧螺春,單是那名字就起得形神兼具,細嫩的葉片微微捲曲,如塘邊池畔一隻只嬌小的青殼田螺,報來春的氣息。掀開杯蓋,一汪綠水上浮一層細細絨毛,如漣漪一般蕩漾開去。但若將碧螺春茶與西湖龍井相比,前者的香氣有幾分張揚,帶些誘惑的意思在裡頭;而龍井的茶香,卻是清幽得不動聲色。

至今還記得70年代曾去安徽黃山茶林場採訪上海知青,步行幾十里至深山連隊,四下已是雲霧繚繞蒼茫如海。偶得雲開霧散,只見級級梯田,層層茶園,從腳下一直升上天空,猶如一架架綠色的天梯,通往九霄雲外。正是採茶時節,路邊房跟處處是攤開晾曬的新鮮茶葉,那兩葉一芽精緻標準得像是流水線上的產品,綠得發亮,嫩得叫人心疼;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剛剛採摘下來的茶葉,就像無數煽著綠色翅膀的小蜻蜒,在山脊上等待著穿透霧氣的陽光,晾曬它們被打濕的羽翼,然後成群結隊地飛往各個城市的茶莊......

那一次,就在簡陋的知青連隊宿舍歇腳時,有個長著娃娃臉的男孩兒,用他們剛剛炒制完成的茶葉和燒開的山泉水,為我沏了一杯綠茶。那是一隻特大號的搪瓷杯,幾乎有半截熱水瓶那麼大,他信手抓了滿滿一大把茶葉,好像天下的茶葉都在他手心裡,茶葉散落時,發出一種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邁與慷慨的聲響;泉水更是應有盡有的,好似開閘的河流一般,洶湧而迅速地擁抱著杯中碧綠的茶葉,是潤物細無聲的那種默契。滾燙的泉水在杯沿冒出裊裊的熱氣,猶如濃密的雲霧將茶園覆蓋了。待我將滿滿一杯幾乎重得端不動的綠茶舉到嘴邊,只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口綠色的深潭邊緣,快樂得差一點就掉落到那池碧波里去了。

那一天我從未有過那樣貪婪地喝茶,酣暢淋漓、痛快淋漓。我把那滿滿一杯綠茶都喝乾了。謝過茶主起身趕路,我懷疑自己的心肝都已經變成了綠色。

那是我一生中喝過的,真正無污染、最純凈的高山雲霧茶。

能不愛綠茶?

從此,喝茶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時時被惦記、牽掛的一種習慣。

每日工作之始,端一杯綠茶走進書房,心裡是愉悅的,因有綠茶為我醒目清腦;繁重煩亂的工作中,因有綠茶在我桌上,自覺少了許多浮躁之氣;疲憊勞累之時,飲一口綠茶,沉重的四肢頓時輕鬆了;心情沮喪之時,飲一杯綠茶,凡俗雜念都隨水流散了;北方春天的干風中,綠茶給我濕潤的滋養;雪花飄落的黃昏,綠茶是溫情的撫慰,一直暖到心底的。

酒要老,茶要新,南方人喝茶,自然是最喜新厭日的。因而每年一過清明,到了新茶上市時節,總有家人和朋友,急切地把新茶寄來。如果喝不上剛上市的龍井新茶,這一年的春天甚至這新的一年,就好像還沒有真正開始。

許多許多年,在乾燥的北方,綠茶日日呵護我的身心。

許多許多年,在遙遠的異鄉,綠茶伴我,我把家鄉時時帶在身邊了。

所以,綠茶究竟具有怎樣實用的功能,於我是不重要的。優美的茶道僅是茶文化的外表和儀式,對於我來說,似乎也用不著刻意而為。綠茶在我,是一種淡泊、一種嫻靜、一種清爽、一種平和。綠茶猶如涓涓細流,匯集成生命長河,點點滴滴穿透並消融著我長途跋涉中的心靈障礙;綠茶不會僅僅用來解除危難,綠茶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精神饋贈,也是人生的一種境界——你看那片片綠葉,只需一杯清水的呼喚,就將全部的汁液奉上並溶於水中,清清淡淡,安安靜靜,然而,清茶留齒,氣定神閒,回味深長久遠。

綠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伴我一生——永遠的綠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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