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意識流丨白米粽子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08-19T06:00:56+00:00

後來粽子商業化了,商人製造繁華,粽子就品類眾多,豆沙、綠豆、紅豆、眉豆、黃豆,臘腸、鹹鴨蛋、花生、栗子、冬菇、蝦米、豬肉陸續出現。

(圖文無關)不必等到端午,我也會想起包粽子。 (視覺中國/圖)

不必等到端午,我也會想起包粽子。

當然是童年的事,可以說是社會純樸吧,那時包粽子年年都是白米紅棗。後來粽子商業化了,商人製造繁華,粽子就品類眾多,豆沙、綠豆、紅豆、眉豆、黃豆,臘腸、鹹鴨蛋、花生、栗子、冬菇、蝦米、豬肉陸續出現。不過回憶起來,還是當年那種一清二白的粽子,簡單明了的粽子,令人回味無窮。白米是凝固的澱粉,紅棗是脫水的乾果,都要放在一個大水盆里整夜浸泡,圍著水盆包白米粽子是冷清寂寞的工作,只因有個母親便不同。

家家都有的情景:母親帶著孩子們,圍著一大盆清水。米是白的,棗是紅的,紅白相映,孩子的手也白里泛紅。包粽子用的竹葉也要經過浸泡才不會裂開,水中有了碧綠,那一片一片憔悴的竹葉好像又恢復了青春。水盆里一幅畫,一家大小合作畫一幅水彩。

通常,廚房是家中最安靜的地方,洗米的時候,聽得見米粒互相摩擦。包粽子的時候,要用手把米從水裡撈起來,聽得見水珠從指縫間漏下來滴到盆里,也聽得見米從掌心落進竹葉里。洗米,晶瑩剔透,有愉快的觸覺。洗米水,沒人相信是髒水,它像瓊漿玉液。粽子就這樣一個一個包成了,那些細碎不斷的聲音里有你的成就感,非常動聽。

然後,煮粽子,要煮一段很長的時間,嗅覺來陪伴這些嘴饞的孩子,米的濃香,棗的甜香,竹葉的清香,水蒸氣的無可名狀之香,這時候,哪裡還需要肉的膩香,蝦的腥香,冥冥中大自然調和鼎鼐,儼然盛宴。這段時間,孩子們去做功課,或者去做遊戲,都不能專心,想的只是吃,不斷看廚房。一定吃得到,而且很豐富,心裡很平靜,所以童年很快樂。

吃粽子了!剝開竹葉,白嫩滋潤,彈性抖動,這哪裡是粽子?這是人參果!吃,滿口清香甘甜,通過咽喉食道,母乳一樣舒服。作料配件都多餘,靠粽子幫助,這番經驗後來幫助我讀通了那句詩:卻嫌脂粉污顏色。母親在旁邊叮囑:慢慢吃,慢慢吃。怎麼能慢得下來?母親在旁邊叮囑:別燙著,別燙著。孩子不記事,如果不燙,哪能至今魂牽夢繞?醫生說,中國人得食道癌的比例偏高,因為中囯人愛吃溫度高的食物,是這樣嗎?如果真的這樣,那也認命了!

家家一樣,粽子上了桌,母親最後吃,甚至不吃,廚房裡的香氣把她熏飽了,做母親的從來不是靠澱粉蛋白質活著。廚房是個辛苦的工廠,一個外國人說,中國人做菜做飯的過程是一種折磨,看電視學做菜就知道。我來換個說法,中國人做菜做飯是一種修行,看母親就知道,她看孩子吃,看得津津有味,目光那樣溫柔。那就是她的快樂,她的成就。

請恕直言,人在吃東西的時候最難看,擴而大之,動物在吃東西的時候都難看,狗啃骨頭,貪嗔都有,目露凶光,一面吃一面準備戰鬥,別的狗看了想搶。中國京戲沒有飲食的動作,喝酒的時候,舉起袖子擋住臉。早期話劇的舞台上也沒有吃喝的畫面,因為其中沒有美感。那個叫「文化」的東西來了,特別倡導餐桌禮,希望吃相好看一些。

只有自己愛的那個人吃東西,你才愛看。請女朋友吃飯,她吃得挑剔,楚楚動人。同生死共患難的哥兒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高興,搶著付錢。家家一樣,母親愛看孩子吃粽子,孩子不懂事只是吃,旁若無人,如此這般,他接受了母親的愛,母親快樂,就是報答了母親。

詩人孟郊提出來的那個不朽的問題有了答案:寸草好好地生長,就是報答了春暉。萬物欣欣向榮,就是報答了上天。

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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