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家植物人托養中心裡,有人每日在病床前焚香,有人請「半仙」為病人算死期

企業融媒體快報 發佈 2020-08-23T03:35:18+00:00

他們的情況幾乎相同——處於不可逆轉的昏迷狀態或持續植物狀態,剃光了頭髮,靠鼻飼管補充營養,身上肌肉萎縮,肢體僵硬變形,整個人瘦得剩下一把骨頭。

作者: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馬宇平

編輯:陳卓

無論病人還是家屬,在現代醫學未能觸及的盲區里穿行都是件孤單的事兒。

一場車禍讓50歲的陳蓉變成了「植物人」。輾轉4家醫院求醫後,她被送到北京密雲延生殘疾人托養扶助中心。

這裡的病人小的14歲,最大的90歲。他們的情況幾乎相同——處於不可逆轉的昏迷狀態或持續植物狀態,剃光了頭髮,靠鼻飼管補充營養,身上肌肉萎縮,肢體僵硬變形,整個人瘦得剩下一把骨頭。病人們由醫院的救護車送來,再被殯儀館的車接走,沒有病人轉走治療或康復離開。

每張病床前,都擺著像醫院ICU一樣的監護系統。大多數時候,病房裡安靜得只有機器的響聲。每天早晨9點,護士對病區進行消毒打掃,藍牙音箱通常會被打開,好「製造點聲音」。

在把妻子陳蓉送到這裡之前,安衛東猶豫了很久。「那就意味著放棄治療了你懂嗎」。在醫院,他已經被多次告知對妻子「沒有治療方法」,但他仍不願意放棄。後來,「醫院裡的安慰感」被ICU病房每日五六千元的費用吞噬殆盡 。他不得不來到這家托養中心。

被送到這家托養中心的病人,大多在醫院躺了數月甚至幾年。「入托」時帶著壽衣。在「入托」協議上,幾乎所有家屬都選擇「普通疾病」「急救處置」「死亡搶救」均由托養中心完成,不再轉入醫院,放棄實施「臨終心肺復甦」。

托養中心的醫生向病人家屬交待最多的是,人交給我們,你放心回歸社會,回歸生活。但家屬們心裡明白,除了一些基礎醫療和日常護理,這裡不會提供其他,只是延續生命直至自然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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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養中心是由神經外科醫生相久大創辦的。此前,他在北京密雲區人民醫院做了二十幾年醫生。植物人是他在工作中經常接觸到的群體。

「植物人」在醫學上被稱為「意識障礙患者」。他們有呼吸、心跳、血壓,能夠進行消化、呼吸等維持生命的代謝活動,但不能有意識地活動,不能感知自己,也不能感知周圍環境。解放軍總醫院第七醫學研究中心神經外科主任何江弘從1996年開始從事植物人的醫學研究。他認為,參考國外統計標準,我國每年產生植物人7萬-10萬人。

創辦托養中心之前,相久大曾經思考一個問題:那些植物人,最後都去哪裡了?

「正規的公立醫院接收有壓力。」相久大解釋,大多數植物人日常不需要治療,只需要專業的護理。醫院床位緊張,很難騰出來留給他們。他走訪了幾家民營醫院和養老院,那裡也不是植物人的去處,「醫院收治不掙錢,養老院沒有護理技術,怕出事。」

2015年,已是醫院門診部外科主任的相久大決定辭職,創辦了全國第一家植物人集中托養中心。他看到了家庭與病人的需求——把植物人交給第三方托養,家屬「回歸社會該幹嘛幹嘛」,日常可以通過床前的攝像頭觀察,有時間可以來探望。

起初,他甚至想把中心設立在在天壇醫院附近——那裡租金是現在位置的幾倍。但現實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剛開門的幾個月,只有1位患者入住。同行不敢介紹病人到他那裡,因為不清楚他到底能不能做好,擔心被家屬投訴。

托養中心現在的地址曾經是保安訓練學校,有500平方米,托養中心的33張床位已經住滿,護士們也摸索出一套護理經驗。現在相久大每天都能接到申請床位的電話。

新人入住前,護士們的工作群里會收到病人的基本情況介紹和病例。被托養的病人因為車禍、煤氣中毒、心臟驟停、醫療事故、腦卒中等原因成為植物人狀態。

陳蓉今年1月6日在一場車禍中頭部嚴重受傷。進入托養中心時,眼睛朝著一個方向看,有時努嘴或者打哈欠,安衛東知道「那只是她殘存的基本生理反應」。她的眼睛不再追光,呼吸靠咽喉部切開的氣管——護士每隔一段時間從切開處幫她吸痰。陳蓉的右腿已經出現血栓,左腳腳背一直繃著,雙腿肌肉萎縮緊包住骨頭,沒人能看出她曾經是一個馬拉松愛好者。

來探望時,安衛東習慣把手機放到陳蓉枕邊,有時放音樂,有時放自己錄給她的話。他猜測,妻子大概一句都沒聽進去,「但萬一呢?」

相久大時常糾正家屬們的錯誤描述。「植物人和『腦死亡』是不同概念,醫學上有嚴格的診斷標準。最通俗的區別是,是否需要呼吸機維持生命。」相久大解釋,前者的大腦還保存部分功能,可以自主呼吸,後者大腦完全壞掉了,離開呼吸機無法生存,腦電波呈一條直線。

「植物人是活著的人,這在醫學界沒有爭議。」相久大說。

在縣醫院治療一周後,安衛東托關係將妻子轉入上級醫院的ICU病房。因為疫情原因,他一直期待的高壓氧治療始終沒給妻子用上。1個多月後,他們再次換了一家醫院。對方看了陳蓉的病例和腦部CT,建議他們去康復醫院治療。安衛東心裡暗暗高興,「能做康復說明是好事!」

轉到康復醫院他才明白,那似乎是醫院的推辭——妻子的情況根本做不了康復,他們只是不願意收治而已。「我們心裡也明白,沒什麼治療辦法,占著醫院的床位影響人家收入。」

失去意識,沒有自主活動的能力,陳蓉在康復醫院的觀察室躺了1個半月後,康復沒做上,家人不得不將她轉走,「人和錢都耗不起了。」今年4月,安衛東把妻子轉入托養中心。

林紅華覺得「托養中心是最好的選擇」。她的丈夫在外打工時突發腦梗塞,在省里最好的醫院治療了兩個月不見好轉,病危通知書收到了好多回。醫生告訴她,預期是植物人,最好的情況是能坐輪椅。

最好的情況沒有發生。林紅華帶著植物人丈夫回到老家縣城,普通病房「不敢收」,觀察室住了一周,按省醫院的藥方輸液,丈夫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出現全身水腫。

她將丈夫帶回家照料,自己學會了吸痰、換尿管、做流食等護理技能。「但是那樣一個人躺在家裡,誰看了都難受啊。」林紅華見婆婆每天都掉眼淚,任何事都不能讓家人高興起來,「你看著他在那兒遭罪,你咋能高興?」

3年前,她和孩子將丈夫從河南老家送來,她自己也成了這裡的後勤人員。

林紅華的丈夫並不是這裡最久的病人。在這個托養中心,最長的「住戶」已經待了3年半,四肢蜷縮著,雙臂環抱在胸前,永遠也展不開。

2

托養中心開了5年,14歲的陳梓睿是年齡最小的患者。他在學校運動時心臟驟停,搶救過來後成了植物人。

與其他病友不同,他的腰部和腿能動,經常表現出「躺不住」的狀態。被子連同母親擺放在他床上的粉色小豬玩偶總被踢飛,他的腿在床沿上磕到淤青,腳會在地板上磨蹭——生病前,他已經長到1.8米,兩個護士都很難抱動他。她們不得不用約束帶將他的腿綁在床上。

為了安慰悲傷過度的母親,醫生也提出,可以再來醫院試試促醒治療,但清醒過來的機率微乎其微。

要不要再去醫院試一下?陳梓睿的父親搖擺不定。前期數月的治療花去了一大筆錢,他和妻子逐漸接受了兒子醒不過來的現實,決定再生一個孩子。新生命的到來也是一筆開銷,他想等那筆拆遷補償款下來再作考慮。

安衛東也曾糾結過類似問題。「醫生打了個比方,在醫院一年要花銷200萬元左右,我愛人的生活質量也不會比帶回家自己照料提高很多。」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何江弘曾表示,植物人如果在家養護,平均存活時間是三到四個月,如果有專門的養護機構照料,平均壽命能延長一到兩年。

流行病學統計數據顯示,植物人的平均生存時間不到3年,存活10年以上的很罕見。有資料顯示,33%的創傷性植物人在1年內死亡,而非創傷性植物人在1年內死亡的比率為53%。

但相久大和同事們看過太多渴盼奇蹟的家屬。

有的家屬求來了偏方——吃完一定能醒來;有的請來「大師」為親人祈禱,每日按要求在病床前焚一支香。起初,護士們擔心焚香影響病房空氣,但見到實物才發現,香跟手指一般長,還沒等到散發氣味就燃完了,是「大師」特意制的。

讓她們生氣的是那些為病人算死期的「半仙」,她們會暗暗較勁,一定要更精心地照料;也有家屬每次來探望都會激動地說「我媽媽眨眼了,她能聽見我說話」「她流淚了」,下次再來時,她們帶來了「能鍛鍊大腦的」手把件,請護士幫忙放在家屬手裡。

托養中心的費用是每月7500元,是5年前市場上請一位護工的價格,也和植物人後期在ICU每日的開銷相近。但對於大部分患者家庭,這仍是筆不小的支出。他們在外打工,算著來探望一次的交通費。更多時候,他們在網上買蛋白粉、米糊寄過來。

安衛東是鮮見的常客。妻子入托4個月,他每天來兩次,為妻子擦洗、翻身、拍背、按摩,注入鼻飼管的流食也是自己在家裡做的——「比大鍋飯有營養」。

但妻子還是日漸消瘦。「她就是在消耗身體,消耗完了人也就完了。」安衛東也有累得不想來的時候。「那時我就想,如果病床上躺的是我,她是一定會照顧我的。」他補充道,「這就是我的動力。」

林紅華也寸步不離地照顧丈夫,她覺得一是不能讓兒女埋怨自己照顧得不好,「只要他們不放棄我就不能放棄」,二是這種照顧讓自己心安。

只有初中學歷的她聽外人提到「讓植物人安樂死」。她情緒激動。「那都是因為床上躺著不是他們的家人!」

她不懂「安樂死」尚未被法律允許,只想到丈夫「為家幹活兒操勞一輩子,如果病了就被家人放棄,我們良心過得去嗎?」

3

相久大不否認,這裡不以治癒為目的的護理最終指向死亡。

有過3年公立醫院ICU病房工作經驗的溫靜告訴記者,與ICU病房病人的突髮狀況不同,這裡的人大多是相對緩慢、有徵兆地死去。「比如發燒持續一段時間,血氧飽和度降低,整個人開始浮腫。」

她們也不再手忙腳亂地推儀器進行搶救,而是按照「入托」前的協議,對病人進行基礎的治療,不實施臨終前心肺復甦。也有家屬反悔的,迅速叫來救護車,將病人送至醫院。去世的消息往往會在第二天傳來。

護士們通常把逝者推到走廊盡頭的小房間。遇到不能及時趕來的家屬,他們替死者擦身體,穿上隨病人一起送到托養中心的壽衣。

護士們印象最深的是林梓睿的「壽衣」。這個14歲孩子被送來那天,一套掛著價簽的名牌運動裝隨著他「入托」,忙亂中,衣服險些被當作用不上的雜物塞進倉庫。「我們沒有意識到那是他的壽衣,直到她媽媽囑咐,說等孩子不行的時候給換上」。

安衛東也承認,這裡就是妻子的最後一站了。但他還是請護士幫忙給妻子抽血,自己送到醫院去化驗。旁人問,「如果有指標異常怎麼辦?」老安嘆了口氣,這正是最難的選擇,自己也不知道。回到醫院去搶救,還是等待自然死亡?這是個難題。

難題不只是病人家屬需要面對。托養中心直到今年年初帳面才有盈餘,相久大賣了家裡的一套房子,一直往裡添錢。中心不能以護理院的身份進入醫療系統報備,沒有醫保報銷資格;無法以養老院性質的機構納入民政系統,前期的建設費、床位費等沒有補貼,水電費也沒有優惠。而今,密雲區衛計委、民政局、人社局和殘聯主動聯繫他,幾個部門一起想辦法克服困難。

「延續他們生命的意義在哪兒?對外人沒有意義。」相久大說,「我家有一個植物人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再往深想再換位思考,這是我爹。你說是活著還是不活著?」

在相久大看來,托養中心能夠讓植物人得到的最好狀態是自然死亡,既不加速,也不減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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