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民謠是流傳 不是流行

北青網 發佈 2020-08-25T05:27:07+00:00

《流浪之歌》排練中,郭龍、小河、萬曉利、安娜、張瑋瑋。那是二戰時候,蘇聯人把好多哈薩克人組了一個軍隊,一個哈薩克士兵在前線想起他家的一座山,寫了這首歌。

「河」酒吧(2002年)攝影/安娜伊思·馬田

張瑋瑋在北京霍營家中(2004年)攝影/安娜伊思·馬田

《流浪之歌》排練中,(左起)郭龍、小河、萬曉利、安娜、張瑋瑋

(上接10版)

我們的脈絡

其實可以往身後伸很遠

張瑋瑋:我和郭龍,我們倆都參加過新疆的樂隊。我們差不多是中國獨立音樂圈裡對哈薩克人的音樂了解最深的。包括歌詞,你要知道哈薩克音樂,它民歌那個敘事,那真是一個寶藏。

我覺得我們的脈絡其實可以往身後伸很遠,遠到四五百年前。我們以前有個樂隊叫IZ,馬木爾唱的一首歌是500年前哈薩克人的,我倆最喜歡的那個《撒馬爾汗山》。那是二戰時候,蘇聯人把好多哈薩克人組了一個軍隊,一個哈薩克士兵在前線想起他家的一座山,寫了這首歌。對我們來說民謠就是這個東西,它的來源,它呈現的東西,是真正和廣袤大地、和人的關係要更近一些。

郭龍:哈薩克唱歌的人叫阿肯,直接翻譯過來,首先是「詩人」而不是「歌手」。游吟詩人,所以它文學性、敘事性特彆強,他只是用音樂來襯托他那個東西,他並不是現在意義上的音樂工作者。

張瑋瑋:阿肯還有一個翻譯是「傳遞信息的人」。因為古代在草原上,牧民沒有報紙、電台這些東西,你怎麼把新聞信息傳遞過去,是靠這些人。這些人他是流浪的,他靠這個來生活。他們會唱歌,會彈琴,唱的都是固定的、各個部落大家通用的一些曲調。他從這個部落去下一個部落的,下一個部落很自然地就問那個部落現在怎麼樣,我的哥哥在那兒,我姐姐嫁到那兒了。

他就用他的手法,用這些曲牌,用他處理文字的能力,把那個部落的事情傳遞給這個部落。用彈唱的方式,因為你光坐在那兒說沒意思,你一唱出來就不一樣了。到現在阿肯還在哈薩克人的世界裡存在,每年還有阿肯大會。

回族人有花兒大會,你誇一個姑娘,你要把她唱到最好,用詞用到最好。我們小時候特別喜歡的一個花兒歌子,說「姑娘你可以,穿了個健美褲,褲子上還繡了一個OK」。這一句歌詞一下子把上世紀90年代初某個回族女人的形象給定義了。它的詩意不是文字的詩意,它是情境的一個更深的詩意,這才是民謠該追求的東西。

阿肯那個世界就廣袤得無邊,因為語言不通,咱們沒法完全了解到,歌詞瑪木爾也翻譯不了。它本來是一個充滿大地的力量,人生特別大的一個東西,但是是用最直白的話來描述的。你想想它如果變成「民謠與詩」「詩和遠方」,有點可惜。

它被符號化了,被城市的青年定義成了逃離城市生活的一個小小的東西。當你懷有這個東西,路過地下通道看見一個賣花老頭的時候,你產生不了任何感情。因為賣花的老頭、地下通道和這個城市一樣,是你要逃離的東西。你真正希望的是「詩和遠方」。

但如果你是按照民謠的角度,當你站在地下通道看著這個賣花老頭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在你的面前,最大的悲憫、最大的感動、最大的美就在那一刻。我覺得這才是我理解民謠應該做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我一直沒做好。

停下來就是為了

把身上的壓力都卸掉

北青報:正想問呢,您怎麼不跟「野孩子」在一起了?

張瑋瑋:我離開已經一年八個月了。主要是自己的狀態需要調整。

北青報:您說過「野孩子就是兩個字——排練」。

張瑋瑋:做音樂的人,每天去練習樂器、練習嗓子是應該的。就像唱京劇的人,每天早上他都要練那些動作、吊嗓子什麼的,其實一樣。我們每天下午排練,二點半到六點結束,中間還休息半個小時,每天其實就排三個小時。這對於一個工作來說很輕鬆啊。

搞藝術的人總是給人感覺很散漫,稍微有一個正常工作的感覺,別人就老說你們怎麼這麼勤奮。你看每一個人都是大清早工作到晚上,我們沒有幹什麼,我們過程其實挺舒服的。

北青報:就是說不是因為訓練太枯燥了?我就說嘛,看紀錄片里你對排練還挺享受的。

張瑋瑋:你每天有一個固定的時間和大家在一起,其實還挺好。我離開主要是自己的問題,這些年創作有點瓶頸了,就想自己得改變一下。

最主要原因是連著好多年了,嗓子嚴重的吃不消。我從19歲開始工作,進這行開始唱歌,一直到前年我42歲,20多年從來沒有停過。到最後一演出一唱歌嗓子就疼,前年一查是聲帶黏膜脫落。然後它也沒有辦法,也不可逆轉,只能節約用了。

北青報:那休息這一年多,主要就是寫作和創作音樂嗎?

張瑋瑋:我一直拉手風琴,可這一年半我手風琴一下都沒有碰過。本來想著好好寫東西,做公號。結果一開始寫,發現又還是一個模式,就會有人提醒你公號要定期更新。

北青報:要經營它。

張瑋瑋:對,不然就沒有人看。過了一個多月我就覺得又是一個壓力。我停下來就是為了把身上的壓力都卸掉,所以我就公號也不更了。但是我一直在寫。

北青報:您寫得很好。

郭龍:別當作業寫,有了就寫。

張瑋瑋:我一定要從工作那個狀態中出來。就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不論是樂隊還是個人,大家都開始把經營自己變成一個更重要的事情了。不是說不能經營,而是它變成了一個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我們是有公司或者有什麼,這個肯定沒問題,有一幫人在做這些事情。而我們其實都是個人的,一旦心思變得比重偏到這上面,就好奇怪。這幾年我們不知不覺進到這個東西裡面。因為所有人都進到這裡面了,然後你也覺得它是對的,應該這樣子。

本來我們都是一個人演出,或者兩三個人,朋友在一起。現在全都開始團隊化,燈光、音響、VJ,樂隊一定要是大編制,鼓、貝斯、吉他什麼的,因為有了音樂節對你的需求。這幾年,對於我們這些獨立音樂人來說變化特別大。一個是內部的變化,還有外部的變化。

我不能被動地

一直跟著世界運轉

張瑋瑋:創作遇到瓶頸有好多原因,一方面是自己年紀到了一定階段,過去熟悉的那套東西,你已經用過的手法、表達方式,都已經厭倦了。所以怎麼寫歌都覺得不好聽。不是歌不好聽的,是那套東西厭倦了——寫詞的方式,用的和聲,用的所有的這些。

再有一個就是人、事給人帶來的那些紛擾。好多時候人是在應付事兒和應付人。人和人的關係變了,不像以前那麼單純,大家好好唱歌就行了。就開始有好多麻煩的東西。

其實有些東西,我覺得我們並沒有好好想過,它到底符不符合我們自己的需求?我們在這樣的時代裡面該何去何從?其實我們沒有時間,並沒有仔細想。然後有時候是有點被動,不是你在帶著一個事兒走,而是事兒在帶著你走。

所以我在這個時候的選擇,我要儘可能把該摘掉的東西都摘掉,不論是人的關係還是事的關係。我要把我自己給摘到一個相對早期一點的狀態。然後這樣我能自己想一想,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能被動地一直跟著世界運轉。

北青報:很好,很好。

張瑋瑋:是吧?我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但是我有能力改變我自己。我只有這一個能力,所以我必須把這個能力拿回來。這一年半我就是在幹這個事。現在基本干成了,所以我現在很開心。

北青報:那就好,我怕您又抑鬱了。

張瑋瑋:沒有。前年有點抑鬱,很抑鬱,站在台上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那麼熱愛音樂,從小小年紀就在做的,到最後我站在台上,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幹什麼,然後有時候跑神。但是台上的演出經驗什麼的又很豐富,跑神別人看不出來。底下的孩子在鼓掌,用我們當年小時候看我們喜歡的人演出的那種眼神看著我們。然後你就會覺得特別羞愧,你覺得你騙了別人,那個特別難受。

我前年就是停下所有的演出,我就給自己一個任務——如果再站到台上演出,一定要自己是釋放的,不是在完成工作。如果是完成工作的那種,就不要在台上站著,不要在這上面丟自己的臉了。不要欺騙別人,不要騙自己。

北青報:那明天晚上的演出,算是您這一年半之後重新又站上舞台嗎?

張瑋瑋:重新站上舞台是上周。上周我們在上海,三天。

北青報:我看到有人公號寫了,標題是「中年民謠男歌手們:童謠,民謠,以及修補生活」。

張瑋瑋:那是這一年半第一次正式演出。是我跟小河的一個計劃。我唱了自己的三首歌——新寫的兩首,還有《米店》。翻唱了一首小時候的兒歌《小白船》。然後跟大家合唱了兩首歌。又給小河他們「尋謠」樂隊的一些歌當了伴奏樂手。特別好。

三天特別累,每天早上九點就得到劇場,它全是當天的演出當天完成,流程特別複雜。因為是好多人拼場,最後還要大家一起唱,還要排練。但那三天一直沉浸在一種舞台的美妙中。

完全沒有任何預期

突然那兩個夏天就來了

北青報:你們和小河、萬曉利、安娜五個人這個「河」樂隊2018年就成立了,這兩年之間沒有演出也不排練嗎?

張瑋瑋:如果沒有這個戲,「河」是一個全世界最輕鬆的樂隊。因為這些歌都是我們特別熟悉的,是我們年輕時各自的歌,或者以前大家都喜歡的一些歌。所以唱這些歌、演這些歌不需要去排練,排練反而會讓它下降。

因為它更像是民歌的那種表達方式,開心了,它就是開心的樣子;喝完酒,它就是喝完酒的樣子;下午喝茶,它就是喝茶的樣子。只是這回要變成一個劇,舞台需要很確定,所以我們排練了一個月。

郭龍:我們這個樂隊,它不是以事業為導向的,它是以情感為導向的。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這幾個人在一起開心,那份關係,大家一起做事特好玩。並不存在一個,我們要把「河」樂隊做成什麼什麼……

張瑋瑋:郭龍說得對。包括這個劇,別人我不知道,至少對小河、曉利、安娜、郭龍我們五個人而言,它不是我們事業的一部分。我對這個東西沒有事業上那種功利心,或者是任何那種企圖。

北青報:那就算是個青春紀念品?

張瑋瑋:不是,是我們友誼的一個延續。這一輩子你不可能再重來一個20年。今年是2020年,到2022年我們和安娜、小河、曉利,我們認識就20年了。

現在40多歲,你現在認識的朋友,沒法像20多歲時那麼完全沒有任何障礙地,互相把自己所有的優點缺點暴露出來,並且還互相接納。現在交朋友也不會再往那麼深地走。

北青報:昨天彩排時安娜也提到了,她說「離這兒不遠的,當年的那個小酒吧」。幫我回憶一下你們當年在「河」酒吧的時光吧。

郭龍:火熱而混亂的青春。

張瑋瑋:而且是可遇不可求的。它沒有經過任何設計,在我們完全沒有任何預期的情況下,突然那兩個夏天就來了。其實很短,2001年、2002年。2001年我們在「河」酒吧待著,安娜就進來。不光安娜,一堆人。小小的一個酒吧,當時開它完全是因為那會兒在北京做樂隊太難了。現在的樂隊太好過了。那會兒是完全沒有演出機會,獨立音樂對於那會兒的中國是不存在的一個東西。

那個酒吧當時只有10個平方,開那個酒吧就是為了賣點酒、掙點錢養活樂隊。完全沒有給它任何預期,結果它在那兩年裡面,最後發展成了一個當時北京文藝青年的聚集地。

它是碰巧變成了一個這樣的地方,因為當時沒有這麼一個地方。最早只是因為「野孩子」樂隊的人是蘭州人,當時我們出來到北京,身上帶著那個濃濃的地方氣息,就是招待朋友。今天你進了這個門,那怎麼樣我也得讓這個地方熱氣騰騰的,讓你感覺到那個氛圍。而且自己也喜歡那種,到晚上就想跟朋友說話、玩、開心。

不毛之地,已高樓林立

昨日如夢,似流星划過

北青報:我被朋友帶著去過一次,一直想知道它是在現在三里屯南街的哪個地方?

張瑋瑋:就是現在的朝陽SOHO。SOHO中間不是一個廣場嗎,旁邊有好多飯館、各種店,就在欄杆邊上。

7月份正好有朋友叫我們去那兒吃飯,喝大了,半夜三點鐘我們就一直找。那個天橋還在,我們就順著那個天橋定了個位,拍了一張照片。周圍已經完全跟當年沒有任何關係了,我們在那兒站著,集體念了一個朋友(石頭樂隊)的歌詞:「不毛之地,已高樓林立。昨日如夢,似流星划過。」

當年那兒都是破破的家屬樓,然後有樹、修車的自行車攤,然後小飯館,飯館裡面的菜都又難吃又便宜。

郭龍:在那兒經常吃一夜。往往這種,你當時身在其中是根本不知道的,覺得很自然地天天那樣玩。等突然「哐」結束了,再過一陣子回頭看,哦,原來那可能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張瑋瑋:可能它好就好在你是不自知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它是在那樣一個很特殊的時期,大家都沒有什麼可玩的東西,大家都比較地下的那種狀態,無名無利。所以碰到一起很輕鬆,誰對誰都沒有要求,僅僅是為了開心而已。唱歌就是唱歌而已,沒有任何表演,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都年輕,荷爾蒙旺盛,每一個人都急著表達自己。又亂又炸,又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碰到一起就是一個特別熱烈。

其實只有兩年,就兩個夏天。感覺短暫而璀璨,就像「砰」三里屯上空放了一個大煙花。我們都是那煙花裡面一顆小火藥苗,「咚」一炸,就過去了。

北青報:你們說的讓我很感動。我得承認,我最早對《流浪之歌》這個劇是低估了,我甚至想它就像你們捧著安娜玩的一個堂會一樣。現在我了解了你們之間的感情和當年共度的時間,安娜當年拍的那些照片,其實是你們青春的見證。

張瑋瑋:其實我們也沒有說一下就相信這個戲了。我現在是在,我要把它給提煉出來,我要相信它。相信它就是要用我的感情,用我的期望,用我的嚮往去美化它。我要從裡面找出東西,然後來說服自己。只有說服自己了,我才能站在台上,才能說服別人。

采寫/本報記者 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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