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玫
讀一遍翁貝托·埃科的《矮人星上的矮人》，半天足夠了。
2個小時以後，我在封底上尋找上海譯文出版社的上架建議：外國文學作品。
建議沒錯。就我讀過的翁貝托·埃科的兩部作品《玫瑰的名字》和《傅科擺》，他的小說在外國文學作品中，也是不容易被「征服」的那一類。
然而，《矮人星上的矮人》卻讓我產生了向書店建議將其歸類到「兒童文學」那裡去的念頭。
僅僅是因為插畫師歐金尼奧·卡爾米為也許是翁貝托·埃科著作中篇幅最小的書添加了那麼多有趣的插圖嗎？
插圖的確有趣。
將軍是《炸彈和將軍》的主角，我們來看看歐金尼奧·卡爾米將翁貝托·埃科的文字具象成了什麼樣子：總共5個色塊，最上面的灰色色塊上畫著類似長城標識的曲線，由上往下緊接著的是淺褐色與褐色相交的長方形色塊。這塊色塊的下方，是這幅插圖的重頭戲，全黑的邊緣刺毛的梯形。梯形的下方，是與梯形上方那塊色塊同色調的兩個小色塊——不用說，歐金尼奧·卡爾米用色塊將翁貝托·埃科的描述「有一個壞將軍，他的軍服上掛滿象徵軍銜的飾帶」畫面化了。我們在端詳這幅插圖的時候，會不會覺得畫家過於簡筆，連將軍那顢頇的表情都不肯表現出來？不不，我覺得所有《矮人星上的矮人》的讀者都能像我一樣，在5個色塊中看見將軍的表情和姿態。
歐金尼奧·卡爾米為《炸彈和將軍》中的將軍，畫了不止這一幅插圖，尤其是一幅用來詮釋「將軍，臉漲得通紅，一言不發」的插圖，幾乎與將軍出場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唯獨那張臉，被畫家塗成了土紅色。神奇的是，透過這土紅色，我們分明看到了將軍從不可一世到被萬人唾棄的絕望。
除了將軍，歐金尼奧·卡爾米還為翁貝托·埃科寫到的原子、太空人、火星、火星人、矮人星等都畫了像。所有的插圖畫家都用不那麼具象的色塊來表達，我在欣賞歐金尼奧·卡爾米的創作時，總有一個聲音在我耳畔嘀咕：在沒有被成人世界的條條框框束縛過的孩子們的眼裡，這些插畫會激發出他們什麼樣的想像力？一想到這個，我就莫名興奮，所以，讓孩子們來讀《矮人星上的矮人》吧。
可是，在插畫上也許能讀到比成人多得多內容的孩子們，能讀懂向來以難懂著稱的翁貝托·埃科的作品嗎？
為了《矮人星上的矮人》，翁貝托·埃科可謂「紆尊降貴」，用最樸素的語言講述著最簡單的故事。
像《炸彈和將軍》，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世界是原子構成的，媽媽、牛奶、空氣、火以及所有的人，都是由原子構成的。原子能構成美好，也能被當作壞東西來使用，比如，製造原子彈。將軍的閣樓上就存放著「關」著原子的炸彈。原子們不想成為炸彈，有一天夜裡它們集體從將軍的炸彈里逃了出去……將軍不知道他炸彈里的原子已經勝利大逃亡，還在耀武揚威地威脅他人要炸毀他們的城市。將軍真的派飛機裝上他的炸彈去轟炸了，當然，他的炸彈都已成了臭彈。沒有了炸彈，將軍不再是將軍，而成了被眾人嫌棄的無足輕重的賓館看門人——這樣的故事，孩子們豈有看不懂的道理？
看得懂《炸彈和將軍》，也就讀得懂書里的另外兩個故事《三名太空人》和《矮人星上的矮人》。前者，描述了分別來自美國、俄羅斯和中國的三名太空人是怎麼從互相戒備到相互理解繼而彼此合作的過程；後者，則是一個會讓全人類倍感羞赧的大幻想，說的是人類終於有能力把探險家送到矮人星後，代表地球人的探險家與矮人共處時交流的共同又隔膜的話題。
會不會有人因此質疑：上海譯文出版社將翁貝托·埃科的新書《矮人星上的矮人》歸錯類了？自己出版的書不知道要熟讀多少遍的出版社，怎麼會把自家的書歸錯類？只是，翁貝托·埃科這樣的大學者，每每推出一本新書，厚或者薄、複雜或者簡單、高冷或者親民，他都會儘量讓它具有層次豐富的讀者群。像《矮人星上的矮人》，當矮人舉著探險家遞給他的巨大的銀河望遠鏡極目遠眺時，關於矮人星和地球狀況的各種議論，孩子們讀到的也許只是環境保護問題，帶著自己的人生經驗閱讀的成人，恐怕會思慮得更多，比如，人類文明的進程，是人類在不斷進步還是在不斷自毀。
因為認真讀過翁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和《傅科擺》，對這個義大利人的奇思妙想多少有些了解。即便如此，我讀《矮人星上的矮人》還是被他的異想天開驚訝到了。擬人化原子，如此跳脫的思維已經夠讓人望塵莫及，翁貝托·埃科居然還讓炸彈肚子裡的原子聯合起來在月黑風高夜逃之夭夭；「第三發火箭里的一個中國人，他唱著一首優美的歌曲，但另外兩個人（美國人和俄羅斯人）聽來都覺得跑調了」，還有什麼樣的描述比這句子更能精準地寫出人的自以為是和人與人之間的嚴重隔膜？至於誰也沒有見過的火星人，翁貝托·埃科啟動他的大幻想給我們講了一個特別溫暖的故事：三個太空人看見一隻火星小鳥因為寒冷和恐懼不慎掉落在了地面上，不知道怎麼辦的三個地球人只有「情不自禁流下了同情的眼淚」。這時候，長著六隻手臂的火星人走到小鳥身邊，「看著它，長鼻子裡冒出兩縷煙，地球人突然明白，火星人在哭泣，以火星人自己的方式」。你以為傑出的翁貝托·埃科的想像到此為止了嗎？不！「火星人彎下腰，用他的六隻手臂托起小鳥，試著溫暖它……」讀到這裡，我為這位歐洲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小說家、符號學家、美學家、史學家、哲學家那麼匆匆地告別這個世界，而扼腕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