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藝 | 我在莊裡修古籍

燕趙都市報 發佈 2020-08-28T11:19:18+00:00

「2028個洞,還在繼續補。」高慧雲發了一條朋友圈,配圖是一本古書,上面分布著一個個孔洞,她要將這些孔洞一一補好。


「2028個洞,還在繼續補。」高慧雲發了一條朋友圈,配圖是一本古書,上面分布著一個個孔洞,她要將這些孔洞一一補好。

書籍的生命是漫長的,浩如煙海的古籍,穿越千百年歲月傳遞著知識與文明;書籍的生命又是脆弱的,戰亂紛爭,水浸火燎,鼠咬蟲蛀,霉蝕老化,甚至日常使用中的磨損,都在減損著它們存世的時間。作為石家莊屈指可數的古籍修復師之一,高慧雲喜歡將自己的職業比作醫生,她的工作,是醫治那些在歲月侵蝕下變得傷痕累累的古書文獻,讓它們承載的記憶起死回生。

△高慧雲。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給文明以歲月

這是一張清朝光緒十年的「戶部執照」。

歷經一個多世紀的風霜,執照上的龍紋鮮活依舊,紙張卻早已四分五裂,字跡也多處殘缺,依稀可以辨認出這是136年前一個名叫「邢五十三」的佃戶承墾平頂山一處土地的憑證。

殘片上的褶皺被小心翼翼地展平,拼圖一樣在桌案上重新拼合出原本的形狀。每一塊殘片都是面積大致相同的長方形——這是長時間摺疊存放的後果,斷裂的地方是曾經的摺痕。

「折著放是最不好的方式。紙張纖維斷了之後,會丟失很多內容。」高慧雲說話聲音很輕,好像面對的都是需要小心輕放的易碎品一樣。

清代戶部執照修復前。受訪者供圖

△清代戶部執照修復後。受訪者供圖

古籍修復師的工作對象,至少都已有上百年的歷史,曾經柔韌的紙張在漫長的歲月里變得「弱不禁風」。修復工作進行時,工作室是不能開窗戶的。「做的時候旁邊不能過人,也不能大聲出氣。」

工作從打糨糊和配紙開始。古籍修復所用的糨糊是用去筋的小麥澱粉自行調製的,比起化學糨糊,漿性更溫和、穩定性好,更重要的是操作可逆,未來有了更好的修復材料,隨時可以揭裱後重新來過。

紙也是重要的材料。修補用紙必須是古法造紙,補紙的顏色、質地、厚度甚至簾紋都要與原來的書葉一致,有時還要自己染色。高慧雲用來染色的材料五花八門,除了一些國畫顏料外,栗子殼、紅茶、中藥渣都是染色的「神器」。與糨糊一樣,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取材天然。新材料的負面效果短時期往往很難顯現出來,因此古籍修復一直更傾向於使用傳統的天然材料。

△修復工具。新華社發

一支毛筆,一碗糨糊,一張紙。修補破洞一般的做法,是用毛筆蘸上糨糊在破洞處塗刷,再將補紙小心地粘在破洞上。這種方法曾出現在1500多年前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裂薄紙如薤葉以補織,微相入,殆無際會。」意思是說,撕下一塊韭葉一樣薄的紙去修補破損的書籍,補紙邊緣只微微搭上書葉破口邊緣,二者之間近乎沒有搭界。這樣在修補過後,如果不是對著光亮將書舉起來看,幾乎看不出修補的痕跡。這是我國目前已知最早的關於古書修復的記錄。

在這個「古法」「天然」屢屢被當作賣點和噱頭的時代里,古籍修復對於傳統工藝和天然材料的堅持,更多是出於「整舊如舊」「操作可逆」等修復原則的考慮,而這也對修復師的技術和經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修復這件清代執照時,高慧雲遇到了困難:破口邊緣遇到水就打捲兒,根本沒法刷糨糊。稍做嘗試之後,她調整了修複方案:將糨糊刷在另一張紙上,再將這張塗了糨糊的托紙搭覆在拼好的執照背後,最後在托紙背面修補執照上那些破洞。

修補過後的執照,缺損處的紙色與原件相當接近。然而也並非沒有遺憾,執照上缺失的字跡並沒有補全。這樣的缺憾有時在所難免。除了「整舊如舊」,古籍修復還應秉承「最小干預」的原則,更大程度地保存文物的原貌,而不是單純追求完整和美觀。

15年來,高慧雲不記得自己曾修復過多少古籍文獻。每一次修復都是一道全新的謎題,修復的過程就是努力尋找最優解的過程,這是古籍修復的難點,也是樂趣所在。

△檢查修補情況。新華社發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高慧雲把古籍修復的視頻發到抖音上,看著那些支離破碎的書葉,有網友留言評論:「破成這樣的也能修好啊?」

同樣的話,高慧雲15年前也曾說過,正是這句話讓她走上了古籍修復這條道路。

2005年,高慧雲在石家莊從事設計工作。有一次,一位親戚拿了一本古書想找人修補,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我當時也很納悶,紙張的東西,而且一看就是有年份的,感覺應該是沒法修的。要是真的能修,我倒是真想學一下。」

△殘損的書葉。受訪者供圖

時隔多年,回想起這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瞬間,高慧雲也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就是你突然對它來了興趣,可能就非常有感覺,覺得它差不多就是你一輩子的職業了。」

從零開始學一門手藝,高慧雲倒也不是第一次。1998年她在保定上大學時,偶然買到了一幅「墩繡」作品,別人喜歡起來只是欣賞,她卻更願意自己嘗試製作。本就是美術專業的她,靠自行摸索學會了這門傳統的刺繡技藝。

不過這一次,高慧雲走得有點兒遠,路也更加艱難。

15年前,不要說石家莊,放眼全國,了解古籍修復的人也寥寥無幾。根據《文匯報》2005年的報導,當時全國各圖書館、博物館收藏的古籍文獻共計約3000萬冊,而全國範圍內的古籍修復工作者不超過100人。幸運的是,高慧雲經過一番打聽,了解到瀋陽圖書館恰好開辦有古籍修復的課程,於是到瀋陽接受了大約三個月的系統培訓。

從事古籍修復需要了解不同朝代書籍的裝幀形式和風格,還要熟悉不同產地、不同工藝的紙張特點。認紙、認書,高慧雲完全是零基礎。「一開始那些東西拿到你面前,基本上是一竅不通的。後來就天天把它們放在一起比對,慢慢地就能分辨出來了。」

△修補破損的書葉。新華社發

修複方法並不神秘,往簡單里說,就是拆書、補破和重新裝訂三部分,然而每個步驟都有許多細節。比如書葉補好後的裝訂,具體就包括搓紙捻釘、理齊、打眼、穿紙捻、包角等多道工序,直到粘上封皮用絲線訂好,才是一本完整的書籍。操作的要求也很苛刻,修補過後的書籍,書葉要平整,書口處的欄線要整齊劃一,書眼位置、距離適當,訂線後各線段連成一條直線……古籍修復三分靠技術,七分靠經驗。技術只能在反覆練習中提高,經驗要在工作中不斷積累。

從瀋陽回到石家莊後,高慧雲開始了古籍修復的職業生涯。工作不久就遇上了難題。那是一本經折裝的書籍——經折裝是一種裝幀形式,具體做法是將書葉粘連成長條形,左右均勻摺疊,最後在首尾兩葉紙上粘上書皮,由於佛教經卷經常採用,故而叫經折裝。在此之前,高慧雲沒有接觸過這種裝幀形式,只好打電話向瀋陽那邊的老師請教。

「這個工作就是這樣,即使你做了10年,還是會遇到新問題,還會有新的狀況。」從業十餘年後,高慧雲又到浙江圖書館參加了培訓,「感覺自己所學的還是不夠用。」

「剛開始做的時候膽子挺大,現在反而越來越小了。」「膽小」緣自敬畏。古籍修復面對的都是文物,操作必須慎之又慎,否則會帶來新的傷害。明代周嘉胄撰寫的書畫裝裱專著《裝潢志》中曾說,「古蹟重裝,如病延醫」,「不遇良工,寧存故物」。書中對於「良工」的定義,是要具備「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髮」,這是古籍修復師努力的目標。

△對書葉進行托裱。受訪者供圖

△修復前後對比。受訪者供圖

感覺自己在孤軍奮戰

2016年,隨著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熱播,一直默默無聞的文物修復行業一時成為「網紅」,「擇一事,終一生」的詩意打動了無數網友,與歷史為伴、讓時光重生的工作更是引來眾多艷羨的目光。

文物修復師的真實生活,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浪漫。

高慧雲的工作室位於石家莊市鹿泉區一處科技園區內,日常往來乘坐的311路公交車,沿途會經過婦幼醫院、小學、大學和紀念堂,高慧雲戲稱,坐上這趟車便是「一生的體驗」。

工作室中的日常,大多是枯燥而瑣碎的。打糨糊、配紙,準備活動做完,往往就已過去了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拆書過程中常常會清理出大量陳年污物,灰塵、蟲卵、蟲子的排泄物,永遠不知道下一本書里會遇到什麼。修補書葉更是耗神,有些工序一旦開始就不能中途停手,趕上破損嚴重的,一天時間最多也只能修補四頁。

「這個工作就是整天圍著桌子轉,一天下來一看手機,已經一萬多步了。」高慧雲最近接手的一套《資治通鑑》有100冊左右,保存尚好,但每冊前後都有部分書葉蟲蛀嚴重。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全部補完大概需要一年多的時間。

△裱好的書葉放在牆上繃平。新華社發

卷帙浩繁的古籍是修不完的,而且一邊在修,一邊仍在繼續破損。古籍修復是條沒有盡頭的路,高慧雲在這條路上一直踽踽獨行。剛入行的時候,她在石家莊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麼同行,即便到了現在,情況也沒有太多改變。「有時工作中遇到需要人搭把手的時候,感覺特別無助,特別希望有個幫手或者同伴。」然而同行者並不好找,對這一行感興趣的人不是沒有,但一時的興趣可能無法支撐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枯燥瑣碎。持之以恆將其作為一生的事業,還需要更多的東西。

「有點累,感覺像在孤軍奮戰一樣。」高慧雲一貫溫柔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脆弱。她也曾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刻,那是在兒子小時候,要照顧孩子,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精力,而且手工行業收入不高,一天不做就完全沒有收入。高慧雲動搖,猶豫,但最終還是沒捨得放棄心底這份愛好。

如今兒子已經12歲了,從小耳濡目染,對文物和考古很感興趣,高慧雲有時也會讓他幫自己作些記錄。將來會不會讓兒子繼承自己的手藝?「希望也不希望。」高慧雲說,希望,是因為自己不想再這樣孤軍奮戰;不希望,則是太了解這一行的清苦孤獨。「看他將來的愛好吧,自己有別的喜好的話,我也支持。」

15年來,古籍修復行業的狀況也發生了不少改觀。2007年,由國家主持開展的「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啟動;2008年,裝裱修復技藝(古籍修復技藝)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截至2016年年底,全國古籍修復專業人員已從此前的不足100人增加到1000餘人……近年來隨著各類紀錄片和節目帶來的考古熱、文物熱,古籍修復行業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2018年,古籍修復技藝入選石家莊第七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高慧雲是這個項目的傳承人。傳承,對她而言有了新的意義。

△傳授修復技藝。受訪者供圖

古籍修復的「後浪」們

2015年,河北藝術職業學院開設了文物鑑定與修復(後改為「文物修復與保護」)專業,聘請高慧雲擔任古籍實物修複課程的教師,她欣然接受了邀請。

打糨糊、染紙、做仿古書籍……高慧雲的課程在教學樓地下的工作室中進行,實際操作的內容深受學生們喜愛。「拖堂經常有,不過我的課出勤率一直很高。」高慧雲笑道,「現在的孩子們挺不一樣的,喜歡這種『慢動作』的越來越多了。」

年輕人對這個冷門行業的青睞,《我在故宮修文物》帶起的「修復熱」功不可沒。2016級的雲冰雪就是看了這部紀錄片後選擇了文物修復與保護專業的,「當時感覺這個工作太酷了。」在校學習期間,高慧雲的修復技藝讓她很是嚮往,「碎成渣的書都能重新拼起來」。和老師一樣,她也喜歡把古籍修復師比作醫生,「看到病患經過自己的治療『康復出院』,那種感覺很幸福。」

然而熱度之下,古籍修復的就業市場對年輕人並不友好。古籍修復人才的流向主要是圖書館、博物館、拍賣行、私人修復室等,應屆生往往難以承擔這類工作。古籍修復師需要具備多學科的綜合素質和豐富的經驗,培養周期長達幾年甚至十幾年,而薪酬水平與投入並不成正比。因此,儘管目前有大量的古籍亟待修復,存在較大的人才缺口,但現實中這一行業依然是專業冷門、市場狹小。

「需求很大,但大多傾向於招有工作經驗的。」2019年畢業後,雲冰雪在求職過程中對此深有感觸。她最終入職了北京一家從事文物修復的公司,算是該專業同一屆的5名學生中唯一一個還在從事相關行業的。

月亮還是六便士的抉擇,曾經困擾過高慧雲,如今也在困擾著這些年輕的學生們。「十幾個學生里,畢業後能有兩三個從事相關行業的就算是不錯了。」生活畢竟是現實的,高慧雲感覺很無奈,但對於學生的選擇也很理解。

陳賽曾是該專業招收的第一屆學生之一,報考時家人也曾擔心過這個專業的前景,不過在他的堅持下還是選擇了支持。「那時候年紀小,就業的事情離得比較遠,沒考慮太多。覺得只要到了一定水平線上,學什麼專業還吃不了一口飯?」三年的學業完成後,陳賽選擇了繼續深造,本科學的是歷史專業,後來又報考了研究生。

古籍修復作為一門傳統技藝,長期沿襲著師徒相授的傳承方式。2004年金陵科技學院創辦的歷史文獻(古籍修復)專業,相當一段時間裡曾是國內唯一一個培養古籍修復人才的本科專業。近年來隨著社會各界對古籍修復的不斷了解和關注,數十家高校開設了古籍修復的大專、本科專業,中山大學、復旦大學等幾所院校還招收了古籍修復專業碩士研究生。但與其他專業相比,古籍修復在學歷教育方面依舊有所欠缺。

今年7月,陳賽收到了內蒙古赤峰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專業碩士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談起未來的職業構想,他希望將來可以進入高校任教或者到博物館、圖書館之類的地方,如果有機會,還是願意從事文物修復工作,對他來說,接觸古人留下來的文物就像是和古人對話,他希望能將文物中留存的內涵傳遞下去。

(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