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在文學的土壤開花

光明日報 發佈 2020-08-29T16:50:49+00:00

神話是世界各民族歷史文化寶庫中的珍貴遺產,它不可複製、不可替代,成為認知各民族早期歷史和文化起源的憑據。

《諸神的復活:中國神話的文學移位》 寧稼雨等著 中華書局

精衛填海 資料圖片

《淮南子》 資料圖片

《山海經》 資料圖片

【著書者說】

神話是世界各民族歷史文化寶庫中的珍貴遺產,它不可複製、不可替代,成為認知各民族早期歷史和文化起源的憑據。然而,神話的價值不止於此。除了填補歷史文化記錄空缺的作用外,神話的其他價值還沒有得到廣泛認同——就是神話作為文學的種子,對後世文學創作產生的深遠影響。與西方神話相比,中國神話散見於各類典籍中,體系上略顯不完整,規模上也不夠宏大。這給中國神話的系統研究帶來不便,但無形中卻給神話種子在文學園地的再生和茁壯成長減少了障礙,為神話的文學演繹預留了充足的空間。

由中華書局新近出版的拙作《諸神的復活——中國神話的文學移位》,正是一本重在探流,把神話作為一顆顆文學母題的種子,去深入挖掘梳理這些種子在後代生根、開花和結果的繁榮景象,展示中國神話文學完整風貌和成就的書。

神話是史前先民歷史文化的零星記憶。文字出現後,人們把先民口耳相傳的神話,記錄在不同文獻中。這些文獻依據時間和性質不同,可分為原生性神話文獻和再生性神話文獻。

原生性神話文獻是指先秦時期最早用文字記錄神話內容的文獻,其時間上距離神話產生的時間最近,基本上源於口耳相傳,以《山海經》保存神話故事最多,其他如《詩經》《楚辭》等文學總集,《穆天子傳》《尚書》《左傳》《國語》等歷史文獻,《歸藏》《古文瑣語》《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諸子文獻中,也不同程度保存了大量神話。這些記錄儘管零散,但大致構建了中國神話的基本框架和原型規模。

再生性神話文獻發端於秦漢,至明清一直有出現。從時間和屬性上也可分為兩類。第一類為秦漢時期文獻。這一時期儘管已經遠離神話產生的時代,但因距先秦較近,仍能約略窺見神話的原貌。對神話的記載,見諸《吳越春秋》《越絕書》《蜀王本紀》等雜史書,以及《論衡》《風俗通義》等子部文獻和大量緯書中。這些文獻性質不同,摘引神話各取所需,其中有些內容與原生性神話文獻吻合,有些則不見於原生性文獻。雖則如此,它們對神話的原貌仍具有重要的補充價值。第二類為魏晉南北朝至明清時期的文獻。這個時期離遠古更加遙遠,相關記載的文獻屬性淡化,內容可分兩種:一種是作為文獻保存,抄錄前代記錄的材料,見於《初學記》《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等大量類書。第二種則為中國文學獨立之後,依賴於詩歌、散文、詞曲、小說等各種文體的繁榮,將神話作為題材的各類文學創作。它們為中國神話搭建了一個全新的舞台,為古代神話的再生創造了繁花似錦的園地。

因此,從文學再生角度關注中國古代神話,可成為以往神話歷史學研究和文化人類學研究之外的新視角、新視野。

神話在中國文學土壤的演變,大體隨各種文體的形成和流行情況而生髮、成熟。

中國敘事文體的成熟大大晚於抒情文體,因此作為抒情文體代表的詩歌,是神話文學再生時間最久、內容最豐富的領域。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作為中國詩歌源頭的《詩經》《楚辭》,含有大量神話故事要素。進入漢代之後,神話母題、題材很快有了蔓延和滋長。漢代樂府詩中有大量神話題材內容,《古詩十九首》中關於牛郎織女、王子喬的神話描寫,是詩歌對神話進行文學描寫渲染的開始,為詩歌創作開闢了新路。魏晉南北朝時期,詩人開始鋪開筆墨,大量吟詠神話題材。陶淵明《讀〈山海經〉》用十三首詩歌頌精衛、刑天等神話人物的精神。詩歌進入近體時代後,神話在詩歌中出現兩條軌跡,一是作為題材,二是作為典故。前者如顧炎武《精衛》,後者如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蠶叢魚鳧,不可勝數。

從散文角度看,漢賦不僅受到楚辭文體影響,而且也繼承了楚辭擅用神話作為鋪排典故的傳統。從揚雄《太玄賦》《蜀都賦》,到班婕妤《搗素賦》,桓譚《仙賦》,都以鋪排大禹、王子喬等神話人物的方式增強文章的氣勢和宏大的結構感。這個傳統也一直延續到後代的賦體創作,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西晉時期左思的《三都賦》。

作為敘事文學文體的小說戲曲產生、成熟晚,但在讓神話的種子在文學的領地開出燦爛的花朵方面,有後來居上之勢。

在張華《博物志》等筆記小說中,保留著兩漢諸子和史傳文章轉錄早期原生性神話文獻的痕跡。到了唐代傳奇,就完全拋開原生性神話文獻「叢殘小語」式的零散記錄,代之以馳騁想像。杜光庭《墉城集仙錄》筆下的瑤姬神女幫助大禹治水的精彩描寫堪稱範例。而明清章回小說問世後,又把神話的文學再生創造推送到極致的境界。在渲染神話形象故事基礎上,發揮結構優勢,把神話題材應用於整部小說。李汝珍《鏡花緣》大量採用《山海經》的材料,巧妙構思,另起爐灶,用文學手法創造出一個全新的文學神話世界。中國文學扛鼎之作《紅樓夢》,全書結構以僧人所攜頑石下凡的那塊通靈寶玉所貫通,正是女媧補天這一神話的饋贈。受此構思影響,晚清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將女媧石隱喻為救國女子,貫通全書,讚美女性救國。可謂前呼後應,琳琅滿目。

中國神話的文學再生過程跨越漢代,延綿至晚清,前後兩千多年。其間,中國文化發生了巨大變化,這些變化從不同角度,以不同程度和方式影響和制約了再生過程,同時也使再生成果成為展示各時期文化價值和取向的窗口。

神話文學再生的突出文化價值是承續民族精神,增強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女媧補天、精衛填海、羿射九日、大禹治水等神話中,飽含的戰天鬥地的雄心、意志和勇氣,在後代文學的創造中深入人心,成為弘揚中華文化的源與流。

其次,神話的文學創作,不斷被歷史上各種文化的母體作為展示弘揚自己精髓的方式。漢代的緯書中,已有不少內容以神話材料宣揚讖緯思想。佛教、道教等宗教思想在其傳播發展過程中,往往借用神話材料,採用詩歌、小說等載體方式影響大眾。西王母神話原型在後代不斷被道教文學所引用,就是一例。

其三,神話的文學創造,將神話原型中先民所寄寓的理想,用文學手法加以放大和升華,使其成為後世的追求。七夕鵲橋、牛郎織女在後世各種文學體裁中反覆出現,成為亘古愛情的化身,便是這種價值的體現。

另外,神話文學再生在其發展過程中因受古代社會制度和文化氛圍的制約,也出現過一些價值判斷模糊,甚至逆向行走的軌跡。如精衛填海、愚公移山這樣本來具有正面價值意義的壯舉,在後代文學作品中不時遭到譏諷,而原生性神話原型中女媧女王之治的母題,在後代男尊女卑思想作用下,在文學再生中遭到了扼制和湮滅。

神話文學再生問題複雜龐大。拙作《諸神的復活——中國神話的文學移位》,或許可為把握中國神話的研究路徑、拓寬中國神話研究的視野,探尋一點答案。

(作者:寧稼雨,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國家「全漢魏晉南北朝小說輯校箋」首席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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