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抗戰烽火中中國作家留下的價值航標

中國青年報 發佈 2020-09-03T08:36:58+00:00

「是你們勇敢地從黑暗中發出反抗的呼聲,是你們灑著血冒著敵人的槍彈前進:『前進啊!我寧願在戰場作無頭的厲鬼,不要做一個屈辱的奴隸而偷生!』。

民族記憶中永不熄滅的火炬

——追尋抗戰烽火中中國作家留下的價值航標

作者:本報記者 劉江偉

《光明日報》( 2020年09月03日01版)

「是你們勇敢地從黑暗中發出反抗的呼聲,是你們灑著血冒著敵人的槍彈前進:『前進啊!我寧願在戰場作無頭的厲鬼,不要做一個屈辱的奴隸而偷生!』」

低沉的朗誦,嗚咽的音調,作家趙麗宏仿佛重新回到巴金生活的那個年代,親歷了那個硝煙瀰漫的戰場。

「我們不再把眼淚和嘆息帶到你們的墓前,我們要用血和肉來響應你們的吶喊。」此時,淚花已在眼中打轉。趙麗宏慢慢抬高聲調,把巴金在《給死者》中對敵人的憤恨、國人的關切,以及民族生死存亡的憂慮喊了出來。那些披著征塵的詩句,都化作了力透紙背的滾燙血液。

隔著手機螢幕,趙麗宏的朗誦依然打動了很多網友。

8月24日至9月10日,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5周年,由中國現代文學館、巴金故居聯合主辦的「中國作家的抗戰歲月多媒體展」開展。展覽結合雲朗讀、圖文、全景互動等形式,以數字手段交織成立體展示空間,生動再現勠力抗戰的作家群像。

「無論哪個時代,作家都要發出自己真誠、靈魂的聲音,寫出為國為民、凝聚人心的作品,這是巴金等老一代作家留給我們的價值航標。」趙麗宏感言。

「他們為民族存亡疾聲吶喊,把最好的時光交給了國家,他們的青春是無悔的」

「太陽被掩覆了,/疆土的/烽火,/在生長著;/堡壘被破壞了,/兄弟的/屍骸,/在堆積著;/親愛的/人民,/讓我們戰爭/更頑強/更堅韌。」

讀完田間的《給戰鬥者》,朗誦者王盈已是熱淚盈眶。沿著血火熔鑄的詩歌絕唱,她仿佛跟詩人一起,看到了鮮血覆蓋的戰場,聽到了嘹亮的號角聲,急促,高昂,催人奮進。

時間回到1937年。此時,日軍闖入國門,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祖國處處炮火連天,血肉橫飛。

目睹國內境況,身在日本的田間拍案而起,毅然回國。他來到上海,立即投身抗日救亡運動。第二年,他的長篇抒情詩《給戰鬥者》發表,以催人上陣的號角之聲震動了詩壇。

當時,中國共產黨展現的全民族抗戰、共御外侮的立場,吸引著渴望報國的知識分子,數以萬計的年輕人奔赴延安。談起這首詩創作的緣起,田間感慨:「1937年下半年,我準備北上赴延安,由上海來到武漢,住在武昌的一家小旅館裡,一夜之間寫成了《給戰鬥者》這首長詩。」

「我們/起來了,/在血的農場上,在血的沙漠上,在血的水流上,/守望著/中部/邊疆。」全詩灌注了田間的滿腔熱血,裝著他對祖國、對人民深沉的愛。聞一多評價說:「這裡沒有『弦外之音』,沒有『繞樑三日』的餘韻,沒有半音,沒有任何『花頭』,只有一句句樸質、乾脆、真誠的話,簡短而堅實的句子,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的耳中,打在你的心上。」

抗戰期間,中國作家和詩人奔走於烽火之中,以筆為槍,為國而歌。展覽第一部分所選取的巴金、艾青、老舍、曹禺、夏蕾、王統照、靳以、田間等作家,用作品揭露敵人的醜惡罪行,激發同胞的抗戰信心和勇氣,匯聚成一股強大的文化力量。

他們中,有的投身戰場,有的誓死抵抗。

1937年8月,淞滬會戰打響。王統照悲憤地寫下《上海戰歌》:「春江夜夜笙歌好,/秋江江上月明高。/來一陣驚風掀起滔天雪潮/笙歌,明月都化作飛彈,流硝。幾百萬的居民,橫心同笑:/為結算理解的血債,我們/忍待著償報,忍待著償報!」

四年後,上海全面淪陷,日軍衝進租界。此時,王統照正在暨南大學上課。馬路上氣氛緊張,教室內卻沉靜而嚴肅。課後,王統照看著一副副年輕的面孔,淡定之中有些落寞:「留不留在淪陷後的上海,這不是決定性問題。問題在於我們走什麼道路,在精神上和行動上,是堅持抗戰還是向敵人投降。」

「不要讓黑暗阻礙了你,/多少燭光在半天輝煌。/不要驚慌狼狗的嗥叫,/在你頂上,有你的『靈魂鳥』。」這是他對敵人的獨白。王統照繼續留在上海,決不向敵人低頭示弱。他委身於開明書店上海編輯部,開始編纂詞典,用另一種方式傳遞精神火種。

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周立民翻閱這些抗戰作品時,常常深受感染:「抗戰時期,很多作家正值青春年華,他們為民族存亡疾聲吶喊,顛沛流離,把最好的時光交給了國家。他們的青春是無悔的。」

「不論什麼時候,面對困難,從個人到民族,都應當有一股不能摧毀的信念」

一幅幅微黃的照片,一段段激揚的文字,與新媒體圖塊交織排列,串起了作家巴金的抗戰歲月。順著手勢下滑,就進入了展覽的第二部分。

不能投筆從戎,就用文字開闢另一個戰場。抗戰期間,巴金一刻不停歇,寫文章、編刊物、做翻譯,以如椽之筆記錄日軍的罪行和民眾的苦難,鼓舞和激勵中國軍民抗戰的士氣和勇氣。

1937年9月8日,日軍轟炸了上海松江火車站。巴金義憤填膺,在給日本社會主義者山川均的信中說:「貴國空軍轟炸松江車站的『壯舉』,在貴國歷史上是值得大書特書的罷……血肉和哭號往四處飛迸……飛機不停地追趕,全飛得很低,用機關槍去掃射他們……對於這樣冷靜的謀殺,你有什麼話說呢?」

全面抗戰爆發後,巴金一路顛沛流離,輾轉多地。從上海到廣州,從昆明到桂林,看得越多,他心中就越氣憤。「廣州市靜靜地睡了,但這不會是安適的睡眠罷。可怖的夢魘壓迫著它。它一定會在睡夢中痛苦地掙扎」「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我咬緊牙齒在心裡發誓:我們有一天一定要昂著頭回到這個地方來。我們要在火場上辟出美麗的花園」……

四處奔波的日子裡,巴金隨身只攜帶一些稿紙,胸中的悲憤都化作了激揚的字符。他創作的「激流三部曲」「抗戰三部曲」等作品,為那段艱苦歲月留下了一幅幅珍貴的素描。

在「抗戰三部曲」《火》中,巴金藉助筆下人物,反覆談到,「這次是全國抗戰,全民抗戰」「在這個大時代中每個中國人都應該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我們個人的幸福是跟大眾的幸福,跟抗戰的勝利連在一起的」。

周立民告訴記者:「抗戰打亂了作家的生活,也改變了他們的視野和眼界。很多作家開始重新觸摸中國這片土地,重新建立與家園故國的聯繫,並由此尋找到自己寫作的根系,為祖國,為人民。」

巴金和蕭珊的一幅合影素描,為本次展覽增添了一絲浪漫、一角溫柔。沒有避難的倉促,沒有生活的緊迫,畫中兩人面帶微笑,依偎在花叢中,享受著片刻的歲月靜好。

1944年,40歲的巴金和蕭姍步入婚姻殿堂。在炮火紛飛的日子裡,巴金感受到了少有的幸福。他在《關於〈第四病室〉》中回憶說:「我們結婚那天的晚上,在鎮上小飯館裡要了一份清燉雞和兩樣小菜,我們兩個在暗淡的燈光下從容地夾菜,碰杯,吃完晚飯,散步著回到賓館。賓館裡,我們在一盞清油燈的微光下談著過去的事情和未來的日子……我們談著,談著,感到寧靜的幸福。」

由小家幸福想到祖國存亡,巴金對勝利的渴望更加強烈。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抗戰勝利結束。巴金聽到消息後,高興地寫:「聽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我非常的高興……我只覺得壓在我頭上的一個可怕的長的夢魘去掉了。一個濃黑的暗夜發白了。」

「從巴金的抗戰歲月中,我們可以讀懂,不論什麼時候,面對困難,從個人到民族,都應當有一股不能摧毀的信念,就像巴金在小說《火》里的宣誓:一個民族不會在大火里滅亡,會像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周立民說。

「抗戰中的文學是抗戰精神的豐碑,照亮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靈和道路」

泛黃的書影依次排列,光影交錯,構成了一面斑駁的作品牆。點開展覽第三部分,眾多文學名著的珍貴版本盡收眼底。

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是1947年的初版本。小說以山西呂梁山區一個名叫康家寨的村莊為主要故事背景,再現了中共晉綏抗日根據地人民英勇抗擊日寇鬥爭的事跡。

說起小說創作,還有一段機緣巧合的故事。

1945年春,晉綏邊區召開第四屆群英大會,表彰抗日戰爭期間湧現出的124位民兵英雄。大會結束後,《晉綏大眾報》原準備一一介紹這些英雄人物,但限於版面,耗時又太長,效果不佳。

怎麼辦呢?當時負責報導的馬烽和西戎忽然靈光閃現,何不把民兵英雄們揉一起,變換一種寫法,效果也許會更好?於是,他們開始以《呂梁英雄傳》為題,寫成通俗小說在報上連載。

小說每周一回,邊寫邊發,頗受歡迎。許多識字人把閱讀這部連載小說當作重要的事情,不識字的就圍坐在一起請識字的人朗讀。當時,《晉綏大眾報》的發行量也以四五千份逐月上升,很快就翻了一倍,極大鼓舞了軍民抗戰的信心和決心。

馬烽、西戎在《〈呂梁英雄傳〉的寫作經過》中回憶說:「應該把敵後抗日軍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下,與日本帝國主義、漢奸走狗鬥爭的英雄事跡記載下來,譜以青史,亢聲謳歌,弘揚後世,變為巨大的精神力量,使人民群眾從中受到應有的鼓舞、教益和啟迪。」

一部作品,就是一聲號角、一次馳援。在抗日烽火中,文學擔負起喚起民眾、英勇抗日的使命,文學家用作品構築了救亡圖存的精神長城。

《八月的鄉村》是蕭軍的文學名片。1935年7月,它與蕭紅的《生死場》、葉紫的《豐收》一同收入由魯迅主持的「奴隸叢書」。本次展覽展出的是容光書局1939年5月的第十版。

小說敘述了東三省被占後一支抗日游擊隊的英勇事跡,展現了東北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不當亡國奴、誓死保衛家鄉的鬥爭精神。小說是虛構的,素材卻是實實在在的真事。

1933年春夏之間,磐石游擊隊組織者傅天飛來到哈爾濱,跟當時在第三國際搞情報工作的舒群聊天,談起磐石游擊隊抗戰的事。舒群聽後很震驚,趕快把傅天飛請到蕭軍住處,讓他給蕭軍再講一遍。

蕭軍一聽著了迷,覺也不肯睡,飯也不肯吃。他很快醞釀出人物形象,開始小說創作。1934年6月,逃離哈爾濱之前,他把寫好的初稿,小心地抄在極薄的紙上,裝在茶葉筒里,乘日本郵船帶到青島,一有時間就修改。後來到上海,又請魯迅先生潤色。

魯迅高度評價小說,他在書的序中寫:「我卻見過述說關於東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說。這《八月的鄉村》,即是好的一部……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致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凡有人心的讀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蕭軍藉助書中人物,疾聲控訴:「弟兄們死了,被敵人割了頭,被敵人穿了胸!活著的弟兄,要紀念他們,他們作了鬥爭的犧牲!世界上,唯有為解放奴隸的運命,才是偉大的鬥爭……」

文藝是國民精神發出的火光,也是引導國民精神前途的燈火。從小說《生死場》到戲劇《蛻變》,從詩歌《北方》到散文《游擊之間》,本次展出的一部部文學作品,猶如一聲聲號角,在與民族、與國家、與人民同進退中,抵達了不朽與高貴,至今依然光輝閃耀。正如中國作協主席鐵凝所說:「抗戰中的文學就是抗戰精神的豐碑,它已成為我們民族記憶中永不熄滅的火炬,照亮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靈和道路。」

網友「喃喃細語」是流著淚看完展覽的。她告訴記者:「抗戰年代,紙和筆也是刀,也是槍。在漫漫的抗戰寒夜裡,作家用文學點燃了民族的希望。不管時間如何變換,時代如何更迭,愛國是每個中國人永恆的信念。」

(本報記者劉江偉)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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