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煤礦是我認定的文學富礦

文匯網 發佈 2020-08-25T15:03:36+00:00

冰心先生說過:「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如果用一句話概括,我的新作《女工繪》是一部愛的產物。她們的到來,使以黑為主色調的黯淡煤礦一下子有了明麗光彩,讓沉悶的礦山頓時煥發出勃勃生機。

愛,是一個寫作者的基本素質。冰心先生說過:「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如果用一句話概括,我的新作《女工繪》是一部愛的產物。

小說寫的是後知青時代青年礦山女工的故事。一群正值青春芳華的女青年,結束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知青生涯,穿上用勞動布做成的工裝,開始了礦山生活。她們的到來,使以黑為主色調的黯淡煤礦一下子有了明麗光彩,讓沉悶的礦山頓時煥發出勃勃生機。

幸好,我那時也參加了工作,由農民變成了工人,那些女工便成了我的工友。「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在我看來,每個青年女工都有可愛之處,都值得愛一愛。她們可愛,當然在於她們的美。粗糙的工作服遮不住她們青春的氣息,繁重的體力勞動使她們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她們各美其美,每個人都像一棵春花初綻的花樹。不光像我這樣和她們年齡相仿的男青年被她們所吸引,連那些老礦工也樂得哈哈的,仿佛他們受到青春的感染,也煥發了青春。

然而,女工們作為社會人和時代人,她們的青春之美和愛情之美,不像自然界那些花樹一樣自然而然的生髮,美的生髮過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壓制、詆毀和扭曲。進礦之後,她們幾乎都被貼上了負面評價標籤。有一種標籤是生活方面的,標明她們在生活作風方面有過閃失。所謂生活作風,在當時有一個特指,指的是男女之間的生活作風。那些被輿論虐待的女工,日子更不好過,可以說每一天都在受著煎熬。

青春之美、愛情之美,是壓制不住的,也是不可戰勝的。如同春來時,板結的土地阻擋不住竹筍鑽出地面,急風驟雨絲毫不能影響花兒的開放。在順風順水時,或許顯示不出青春的頑強,愛情的堅韌,越是遭遇了挫折,愈發能體現青春的無價之價值,增加愛情的含金量。這樣的青春和愛情,以及女性之美,人性之美,更讓人難忘,更值得書寫。

在《女工繪》中所寫到的這些女工,其原型我跟她們幾乎都有交往,有些交往還相當意味深長。寫這部小說的好幾個月時間裡,我似乎又跟她們走到了一起,我們在一個連隊(軍事化編制)幹活兒,一個食堂吃飯,共同在宣傳隊里唱歌跳舞,一起去縣城的照相館裡照相。她們的一眉一目、一喜一悲、點點滴滴,都呈現在我的記憶里。

她們都奮鬥過,掙扎過,可她們後來的命運都不是很理想,各有各的不幸。「華春堂」那麼心靈,那麼富有世俗生活的智慧,剛剛找好如意的對象,卻突遇車禍,香消玉殞。曾有人給我介紹過「張麗之」,我沒有同意。她勉強嫁給了她的一位礦中的同學。退休後,她到外地為孩子看孩子,留丈夫一個人在礦上。偶爾回到礦上,發現丈夫已經死在家裡好幾天。「楊海平」是那麼漂亮天真的女孩子,因流言蜚語老是包圍著她,她遲遲找不到對象……自打我從煤礦調走,四十多年過去了,這些女工工友我都沒有再看見過。想起她們來,我連大哭一場的心都有。

讓我稍感欣慰的是,因為愛的不滅,我並沒有忘記她們,現在,我把她們寫出來了。時間是神奇的東西,也是可怕的東西。它給我們送來了春天,也帶來了寒冬;它催生了花朵,也讓花朵凋謝;它誕生了生命,也會毀滅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女工會像樹葉一樣,先是枯萎,再是落在地上,最後化為泥土,不可尋覓。她們遇到了我。我把她們寫進書中,她們就「活」了下來,而且永遠是以青春的姿態存在。

當然,每個女工的命運都不是孤立的,女工與女工有聯繫,女工與男工有聯繫,更不可忽略的是,她們每個人的命運都與社會、時代和歷史有著緊密的聯繫。她們的命運里,有著人生的苦辣酸甜,有著人性的豐富和複雜,承載著個體生命起伏跌宕的軌跡,更承載著歷史打在她們心靈上深深的烙印。

我寫她們的命運,也是寫千千萬萬中國女工乃至中國工人階級的命運。我喚醒的是一代人的記憶,那代人或許能從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往遠一點說,我保存的是民族的記憶,歷史的記憶。遺忘不可太快,保存記憶是必要的,也是作家的責任所在。我相信,這些經過審美處理的形象化、細節化的記憶,對我們的後人仍有警示意義和認識價值。

繼《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之後,這是我所寫的第四部描繪中國礦工生活的長篇小說。一般說來,作家會用所謂「三部曲」來概括和結束某種題材小說的寫作,而我沒有停止對煤礦題材小說的寫作。粗算了一下,在全世界範圍內,把包括左拉、勞倫斯、戈爾巴托夫等作家在內的所寫的礦工生活的小說加起來,都不如我一個人寫的礦工生活的作品多。

煤礦是我認定的文學富礦,將近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這口礦井裡開掘,越開越遠,越掘越深。據說煤埋藏得越深,雜質就越少,煤質就越純粹,發熱量和光明度就越高。希望我的這部小說也是這樣。

作者:劉慶邦

編輯:汪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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