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子化、老齡化、東京化、移民難,日本「低慾望社會」依舊無解?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08-23T18:10:46+00:00

2019年10月開始,安倍政府推出「兒童工資」計劃,每月給每名兒童發放大約摺合1000元人民幣的工資,並由政府負責繳納保育園、幼兒園的費用。 (熊燕妮/圖)日本的人口還在繼續暴降,並沒有呈現政策設想中的減緩趨勢。

2019年10月開始,安倍政府推出「兒童工資」計劃,每月給每名兒童發放大約摺合1000元人民幣的工資,並由政府負責繳納保育園、幼兒園的費用。 (熊燕妮/圖)

日本的人口還在繼續暴降,並沒有呈現政策設想中的減緩趨勢。

「事態嚴重,可謂國難」

2020年8月5日,日本政府總務省公布居民人數動態調查結果:該國總人口為1.24億人,比上一年度減少50.5萬人。

日本人口已連續11年減少,並創下自1968年啟動人口調查以來最大年度降幅。據厚生勞動省預測,該國人口將在2053年跌破1億;2065年,日本人口將降至8808萬。

日本人口面臨著悲觀的未來。來自聯合國的最新預測也表明,到本世紀末,日本人口將下降到8000萬,低於峰值的40%。

「事態嚴重,可謂國難。」2019年12月26日談及低生育率危機,首相安倍晉三就要求負責「少子化」對策的首相輔佐官衛藤晟一:動員一切手段,推進相關對策。

歷屆日本政府都將「一個億」定為人口紅線或政策目標。二戰前夕,為了能夠向戰場上投入足夠多的兵力並確保後方生產,日本政府一度降低法定婚齡,允許13歲的女孩結婚生子,並呼籲每個家庭至少要生5個孩子。

在軍國主義體制之下,各地競相挑戰生育極限。當時,14歲生子、28歲就當外婆之類的消息時常見諸報端,極端政策讓一代人的身心健康受到極大傷害。當前,日本政府已經放棄通過行政強令等干預人口變化,主要通過財政等手段提高生育率。

2016年2月,安倍政府旨在提高生育率的人口政策初見端倪。它提出,要將每名女性平均生育1.4個孩子提高到1.8個,力求將日本的總人口保持在1億以上。

上世紀80年代初以來,日本女性生育率從未達到1.8。一些人口學家也認為,多數女性不想因為生育而放棄工作,養育子女的經濟成本也在迅速上升,安倍政府的人口政策並不現實。

從2019年10月開始,安倍政府又推出「兒童工資」計劃,每月給每名兒童發放大約摺合1000元人民幣的工資,並由政府負責繳納保育園、幼兒園的全部費用,小學生和初中生的學費和醫療費也全免。

「一免到底」政策雖受歡迎,但羊毛還是出在羊身上。新政策導致財政新增加2萬億日元支出,其中,大約1.7萬億日元由消費稅來實現,其餘則由企業承擔。

2019年10月1日,實施「兒童工資」計劃的當天,日本政府也將消費稅上調了10%,足見安倍政府財政捉襟見肘。

「生產效率革命和育兒革命並行不悖,幫助國家跨越少子老齡化的巨大障礙。」在接受日本產經新聞採訪時,安倍晉三一度信誓旦旦。

人口新對策能讓日本年輕人多生孩子嗎?調查數據顯示,日本當前的少子化問題依然嚴重。2019年,新生兒數量為86.5234萬,首次跌至90萬以下,也創下該國1899年有人口統計記錄以來的歷史新低。

「經濟增長陷入停滯;年輕人在就業市場頻頻碰壁;比起養育後代,他們更關注自我提升。」慶應義塾大學法學部教授鈴木透認為,日本人正在面臨「絕種」風險。

與此同時,日本戰後「嬰兒潮」時期出生的人口則迅速變老。2019年,日本的死亡人數超過138萬,65歲以上的人口則超過總人口的28%,2060年將達到40%。

按照聯合國相關機構的界定,如果一個國家或地區65歲以上的老年人占總人口的比例超過7%,就可認定該國家或地區進入老齡化社會。

從「老無所依」

到「活到老,勞到老」

如今,日本已成為全世界最「老」的國家。幾乎每天晚上,28歲的道上慶子都要起床兩三次,幫助九十多歲高齡的外公和外婆起夜。

「我們沒有經濟能力將老人送進高檔的養老院,普通養老院的服務又很差。」慶子向筆者抱怨說,她白天還要在一家零售商店上班,睡眠不足已困擾她五年多。

照顧老人的任務,原本由慶子62歲的母親負責。2015年夏天,她的母親因患抑鬱症而自殺。

多年來,日本社會一直被高自殺率所困擾。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統計,平均每天有將近60名日本人以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平均每10萬人中,日本的自殺人數為14.3人,遠超世界平均自殺人數10.5人。

老年群體是日本自殺率高企的重災區。據厚生勞動省自殺對策推進室和警察廳生活安全局統計,在60歲以上的人群中,每10萬人中有19.8人自殺,健康問題、生活拮据和婚姻問題是三大主要原因。

恥感文化在日本根深蒂固,不少老人懷著「不給子孫添麻煩」的心態自殺。其間,不乏震驚日本的人倫慘劇。

「要工作還要照顧妻子,我太累了。我原本也想自殺。」一名71歲的男子殺死了他身患老年痴呆的妻子。被捕後,他向警方表示「老無所依」是行兇的動機。

照顧老人已成為許多日本年輕人的沉重負擔。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統計,在15-29歲的日本年輕人中,大約有17.76萬人要照顧老人等家庭成員,需要增加一百萬名護士和護工。

為了擺脫「老無所依」的社會困境,日本政府不斷加大對養老和醫療機構的投入。但日本已陷入勞動力不足與經濟增長的惡性循環:少子化加劇和人口減少,直接導致支撐社會保障制度的現有勞動人口減少,經濟增長不足又無力支撐人口刺激政策。

於是,延長退休年齡成為最可行的「下策」。2020年2月,日本國會通過的《70歲就業法案》規定,允許企業雇用「老齡員工」直到70歲。同年3月,《國家公務員法》修訂案也將公務員退休年齡從60歲延長到65歲。

「實現終身不退休社會」,一直是安倍政府的政策理想,並得到不少企業的支持。2020年7月,歷史悠久的家電零售商野島公司(Nojima)宣布,將員工的退休年齡上調到80歲。

「活到老,勞到老」也成為勞工階層的普遍共識。此外,為了應對勞動力短缺局面,不少日本企業開始大規模布局機器人生產線。

大都市「虹吸效應」加劇,多數地區出現「空巢化」

當多數地區為人口低增長和老齡化困擾時,東京都、名古屋和關西等核心城市圈卻為人口大量湧入而煩惱。

日本政府總務省最新的動態人口調查顯示,東京都人口較上一年度增加了7萬人,連續24年呈增長態勢,達到1325萬人。僅占日本陸地面積0.6%的東京都,卻占據了日本總人口的10%以上。

交通擁堵、城市污染、房價高企等大城市病也困擾著東京:最便宜的停車位也要每小時1000日元(約合人民幣65元),一套普通住宅的平均價格已突破60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60萬元)。

「一些學者將東京圈的繁華,歸因於新幹線建設帶來的便利。對多數人來說,來東京只是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上世紀90年代,道上慶子隨家庭從北海道的漁村移居東京。

從就業統計數據來看,2010—2016年,在新增的183萬個就業崗位中,有132萬來自東京都市圈。

新幹線等發達的交通設施,則為人口遷徙帶來便利。當歐美國家依舊在使用老式蒸汽火車時,日本第一條高速鐵路已在1964年通車,將東京到大阪的時間從7小時縮短為4小時。

如今,從東京到大阪只需要兩個多小時。不過,東京的高速發展並沒有惠及和帶動周邊地區的經濟,它所形成的「房價高地」反而讓周邊城市淪為「睡城」「東京的枕頭」。

東京都市圈一家獨大。2018年,東京都的GDP達到9700億美元,占日本經濟總量的五分之一。猶如東京都市圈的根莖,各地的人口、資金等則通過新幹線湧入東京。

作為「虹吸效應」的後果之一,其他地區出現大量「空城」。筆者今年7月在仙台看到,在空置的樓房和社區上空,警察與消防員乘坐直升機觀察安全隱患。

人口減少導致生源不足,日本政府每年還要關閉大約500所學校。當前,日本的鄉村和小城市普遍面臨著「房比人多」的怪現象。

據總務省的統計,截至2018年10月,日本共有5759萬套住宅,但同期該國家庭總數只有4997萬戶。

為了挽救正在消逝的村落和城市,日本政府設置「空屋銀行」,將房屋免費贈送給符合條件的民眾,以吸引外來人口流入。但是,空城依舊如瘟疫一樣蔓延,讓一座座鄉村變成「鬼城」。

「按照這樣的『東京化』速度走下去,所有的日本人都將成為『東京人』。」日本《朝日新聞》評論說。

早在1972年,時任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就覺察到「東京化」與「空巢化」問題。此後,歷任日本政府也提出諸如「新建25萬人口衛星城市」「多極分散型國土結構」等多種策略。

2019年5月,安倍政府開始實施「補貼離京」政策,對於自願遷出東京的人口提供最高3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8.5萬元)的補貼。不過,「重金趕人」也收效甚微。

開放移民政策?

多年來,歷屆日本政府都小心翼翼地開放移民政策。2008年開始,一些外國護士和護工開始被允許入境。

不過,日本政府設置了很高的門檻,必須通過高難度的國家級日語考試,並且三到五年之內必須離開日本。2018年10月,安倍政府《出入國管理及難民認定法》修正案通過,允許具有「特定技能」的人才留居日本。

2020年8月,日本政府總務省公布的數據顯示,日本的護理、餐飲、汽車等14個行業率先迎來外來勞動者,累計超過266萬人,外國人首次超過日本總人口的2%,多數來自中國、越南、尼泊爾和印度尼西亞等國。

「現在的政策,不足以解決日本勞動力問題。」日本移民政策研究所負責人坂中英德認為,「未來50年,日本需要1000萬移民,我們需要接納他們成為日本社會的新成員。」

當前,日本仍然是全世界民族構成最為單一的國家之一。上世紀50年代,日本也曾向古巴等拉美國家輸出移民。但是,日本朝野和民間對外來移民依舊存在高度警惕的社會心理。

「那些外國人可以幫助照顧日本老人,但必須生活在單獨社區。」知名日本作家曾野綾子的「種族隔離」「防止混種」的呼籲,也得到不少日本民眾的支持。

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日本經濟從復甦走向繁榮。其間,大約有一百萬名黑人湧入日本,帶來廉價的勞動力,也帶來就業、治安等一系列社會問題。

最終,日本政府通過日語考試、智力測試、傳染病和健康要求等將非洲移民拒於國門之外,並以國際援助為外交籌碼將境內非洲人安置到莫三比克等國。

據日本政府預測,若每年接收20萬名移民,該國2110年人口將增至1.14億。但是,日本將變成一個多民族國家。眼看著歐洲移民政策失敗導致社會衝突,日本社會的反移民呼聲越來越大。

「在東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勞動力不足問題已經迫在眉睫,甚至根本無法考慮『不接收移民』這個選項。」日本《Wedge》雜誌主編鹽川慎說。

近年來,日本政府也注重營造多元文化環境,吸引外國年輕人到「空巢化」地區發展。在北海道,當地政府設立町立日本語學校,還邀請定居的外國人成為學校負責人,甚至共同參與地方事務的管理工作等舉措,開始探索一種多文化多種族和諧共生的社會模式。

「如果我們教育年輕人,日本的生存需要通過更加多元的文化來應對人口問題。我認為,這不會引發大問題。」日本移民政策研究所負責人坂中英德說。

一種鼓勵與外來人口通婚並獲得永住權的方式,已被日本社會廣泛接受。2015年以來,來自中國的5名新娘成為日本白石島的「救星」。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導,5名中國新娘在這座500多居民的小島上生育了11個孩子。

低慾望社會 無解的難題

上世紀70年代以來,日本開始步入以低生育率和低消費為典型特徵的「低慾望社會」。

越來越多的日本成年人過著一種無愛、無性的生活。每隔五年,日本厚生勞動省等機構會就人口問題展開問卷調查。2016年的調查顯示,大約有44%的18到34歲年輕女性承認自己是處女,男性則是42%。

日本正進入「超單身社會」。據國立社會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推算,2035年,將有30%的男性和20%的女性到50歲都不會結婚,加上離婚或喪偶的人口將有一半日本人處於單身狀態。

一些日本年輕人不僅缺乏「性趣」,甚至連戀愛都懶得談。一家婚戀諮詢公司的數據顯示,二十多歲的日本年輕人中,有74.3%的人不在戀愛狀態。1996年,這一數字為50%。

年輕人不戀愛、不結婚,日本正進入「無性社會」。《讀賣新聞》文章認為,日本的傳統文化也過分強調「性」的負面影響,例如懷孕和性病等,使人談性色變;網絡色情的異常興起,也讓不少年輕人寧願在虛擬世界尋求慰藉,而不願在現實生活中與人正常交往。

上世紀90年代經濟危機後,日本開始出現「低慾望」群體,本世紀該群體在日本呈爆發趨勢,他們被稱為「平成廢物」「寬鬆世代」。

多年來,《低慾望社會》《日本消費者問題》《厭消費世代的研究》等同類題材作品都成為暢銷書。

「買車難道不是笨蛋做的事嗎?」在《厭消費世代的研究》一書中,商業諮詢師松田久一提出低慾望社會對消費的傷害。

汽車、房子、菸酒和旅行,是日本國民消費的四大主流項目。不過,年輕人對此越來越沒興趣。日本汽車工業協會的調查顯示,40%的受訪者不買車的理由是「沒有車也能活得下去」。

「現在年輕人遠離買車,這與貧窮可能沒有必然關係,而是消費意識問題。」日本法政大學樋口一清教授認為。

不過,汽車租賃市場卻逆市上揚增長,市場規模從2014年的154億日元,有望上升到2020年的295億日元。

一些名貴化妝品也因社會交往減少而持續低迷。同時,一向引領奢侈品前沿的包袋也受到冷落,一種廉價的帆布包袋則取而代之,滑雪、高爾夫球等享樂性消費更是萎靡不振。

當前,新冠肺炎疫情正將人口危機進一步放大,少子化、老齡化、東京化、空巢化和移民難,一系列人口因素關係到日本能否快速走出新冠危機。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熊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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