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部奧斯卡提名最佳外語片的導演,張藝謀說願為他肝腦塗地

偷三個月亮 發佈 2020-08-20T10:59:24+00:00

《百鳥朝鳳》劇照「干一輩子你喜歡的工作,你這一輩子是最幸福的。這是一個堅守信念的故事,在失落沒落中的一種堅守,在這裡凸顯了一種精彩的人性。」2012年,在《百鳥朝鳳》的拍攝間隙,吳天明導演給演員們講戲。



「干一輩子你喜歡的工作,你這一輩子是最幸福的。這是一個堅守信念的故事,在失落沒落中的一種堅守,在這裡凸顯了一種精彩的人性。」2012年,在《百鳥朝鳳》的拍攝間隙,吳天明導演給演員們講戲。在片場,73歲的他大多時候穿著和嗩吶演員們一樣的光膀子戲服,穿梭在場地的各個角落,眼神專注,言辭熱烈而激昂。他不時地揮舞著他的手臂,在四十度高溫的陝北土地上依然充滿活力。


此刻的他,定然無法預料到,兩年之後,在這部片子剪輯完成只一個月的時間,自己會因為心肌梗塞而猝然離世。而自己緊握著的手機里赫赫然是剛剛編輯好未來得及發出去的簡訊:「請關注《百鳥朝鳳》,看看是否可以發行。「


《百鳥朝鳳》,一個關於嗩吶匠堅守的故事,也是吳天明導演關於電影堅守一生的故事。


字數|5558字

閱讀時長|約14分鐘


吳天明,這個在當代已經默默無聞的名字,卻是中國第一部獲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導演,也是我們熟知的第五代導演們的伯樂,幫助打造了當代中國電影屆的中堅力量。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顧長衛,黃建新等名字,今天之所有能頻繁地出現在大眾視野,離不開他幾十年前的扶植與推助。他一手締造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奇蹟,打開了中國電影復興之路的大門。



1988年,張藝謀執導的《紅高粱》影片,摘得西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桂冠,這是中國乃至整個亞洲的第一次。張藝謀導演多次在公開或私下的場合表達過他對吳天明導演的感謝。他說: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願為天明肝腦塗地。」

背後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事,讓張藝謀這位如今家喻戶曉的人物,說出這般豪情的「誓言」?



1. 「從那開始,我做起了電影夢」


1988年2月26日,央視新聞聯播播出了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從來與亞洲國家無緣的西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一隻閃閃發光的金熊,昨天被中國影片《紅高粱》的導演張藝謀捧回了北京。


而吳天明和《紅高粱》背後的故事鮮為人知。


一九八零年代,無論是中國的經濟市場還是電影市場,都還在改革開放的步伐中摸索。那時的張藝謀還是一個攝影師,按當時的規定,攝影師是不能拍電影的。這在我們當下看起來稀鬆平常的事情,當時確是涉及制度問題不被允許的。無奈之下張藝謀找到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吳天明,正是吳天明一手擔起了背後的責任。在張藝謀連劇本都還沒有出來的情況下,為了不耽誤電影中的靈魂——高粱的種植,越過鐵板的電影生產程序,頂住輿論和指責,自己從廠里各個生產車間籌集了4萬塊錢,給張藝謀種高粱。這才有了電影中十幾畝壯觀的高粱地。


當時張藝謀說,他幫的是我一生的事業,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願為天明肝腦塗地。


正是這樣一位為電影不顧一切的伯樂,帶頭開創了中國電影八十年代的輝煌。也為後世的電影文化留下了寶貴的藝術價值。


1939年9月,吳天明出生於陝西省三原縣。由於出生後的哭聲把爺爺從夢中叫醒,取名叫「夢」。吳天明在自己的小傳中說,「我降生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刻,命運已經註定,我一輩子都要在夢中尋覓」。後來由於一些波折改換了弟弟的名字「吳天明」,弟弟由此改名為「吳繼明」。


他從小不喜歡上學,喜歡秦腔戲曲舞蹈。高二的某一天,省了早飯的兩毛多錢,逃學去看了前蘇聯杜甫仁科的電影《海之歌》。看了第一場沒看懂,但是很喜歡。花了一分多錢買說明書,還是沒懂。他盯上了腳上的新棉鞋的主意,那是母親前兩天才做好的。他拎著新鞋子,賣給了電影院對面商店的一個老頭子,換了兩張電影票。寒冬臘月里赤著雙腳,又把這部電影看了兩遍。


當時買鞋的老頭子認為他有毛病,說他活了一輩子,也沒見到賣鞋子看電影的人。

吳天明就是。


《海之歌》的電影他前前後後一共看了14遍……後來更是憑藉著深刻在心中的片段表演和台詞,考上了西安電影演員劇團。


吳天明做了一生的電影夢。


1984年,他自己執導的電影《人生》(根據路遙小說改編)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五項提名,在那個票價幾毛錢的時代,創下了票房過億,觀影兩億人次的奇蹟。鄭洞天導演在吳天明追思會上回憶《人生》在四川大學放映的情景,一萬兩千人冒雨觀看到天黑,沒有人走,直到看完。然後學生自發地喊「《人生》萬歲!」「電影萬歲!」


就像一場壯觀的電影夢,在整個電影史上絕無僅有。


吳天明導演,一生總共執導9部影片,獲得近百個國內外電影獎項,《人生》,《老井》《變臉》《百鳥朝鳳》更是個中佳作。他還帶領著後面的一群小弟兄,奔赴著同一個電影夢,終於在時代的錘鍊下大放異彩。


在知道被大眾稱讚是第五代中國電影導演的伯樂時,這位爽朗的西北漢子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說,他只是在其位謀其政,利用手中的權利支持了他們一把而已。他們取得的成就,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吳天明追思會上,張藝謀眼眶通紅,幾度哽咽:「從我個人來講,沒有吳天明導演,就沒有我的第一部電影《紅高粱》。我也是因為《紅高粱》的成功,改寫了我的命運。電影這個夢想在他(吳天明)心裏面,是永遠燃燒的一團火。「



2)「他真的非常認真地把它(電影)當命來做的」

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的人,他才能拼著命把這活保住傳下去。「這是電影《百鳥朝鳳》中的一個片段,嗩吶王焦三爺要在眾多弟子中選擇一位,將手中的嗩吶班子傳下去。在宣布繼承的人選之前,說了這樣令人深思的一句話。而被他選中的弟子游天鳴,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樣,在時代變遷的洪流中,始終默默堅守著把嗩吶吹下去的誓言。



游天鳴,吳天明,主人公的名字並非刻意設置,卻揭示了吳天明導演和主角近乎相似的命運。


他在拼了命地把電影做好。


同時期的電影導演周有朝這樣評價他拍電影的態度:「在這方面他是非常嚴格的,非常投入,非常認真地……把一個東西當命來做的……當命來做的。當《老井》拍出來的時候,由真實性引起的那種震撼性,到今天(二十幾年過去)為止的話,中國的農村電影沒有幾個能超越他,他依然是中國農村電影的一座豐碑。「


(註:電影《老井》同時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以及東京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影片獎,其中主演張藝謀摘得東京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也是中國第一位在國際A類電影節獲獎的演員。)


八十年代末,身為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的吳天明,已經因為《人生》《老井》兩部影片大獲成功。同時帶領了大批的青年電影人才,拍攝了一系列的優秀作品,在電影逐夢的道路上,越走越寬。如張藝謀的《紅高粱》,陳凱歌的《黃土地》《孩子王》,黃建新的《黑炮事件》,田壯壯的《盜碼賊》等等。由於吳天明的大膽改革和電影人的共同努力,西安電影製片廠也在短短几年內,取得了影片拷貝量由全國最末躍居榜首的輝煌成績。


當時的電影界有個說法,「西望長安 有個吳天明」。


正是這樣一個熱愛電影,兢兢業業的領頭人,卻在1989年那年夏天,收到了來自命運的最沉重的打擊。1989年5月,作為西影廠第一批出國學習文化交流的人,吳天明導演以著名導演和製片人的身份赴美講學,卻因為一場採訪風波讓這趟原本計劃一個月的考察,直接在美國滯留了長達5年。那是吳天明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


她的女兒吳妍妍,回憶起那段和父親相依為命,窮困潦倒的日子,只能靠擺攤賣餃子,送餃子賺錢。後來開始橫跨美國,從洛杉磯運回一大輛車的錄像帶,靠租錄像帶為生。吳妍妍回憶父親對電影的執著,她說,並不是(賣餃子)生活不下去,而是沒有電影他活不下去。


在美國的時候,每年的奧斯卡直播他都看,看的時候一聲不吭,臉上神情無限悲涼。


5年後,老人年邁之時歸國,國內的電影市場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他離開的時間,張藝謀和陳凱歌都交出了自己電影人生最美麗的答卷。一個是《活著》(1994年放映),一個是《霸王別姬》(1993年放映)。這也是他們至今自己都沒法超越的巔峰。


這位接近耆耆之年的老人,歸國後執導的電影《變臉》(豆瓣評分8.9,奧斯卡金像獎導演馬丁 斯科塞斯評價,這是世界上最美的電影之一)1995年在中國大陸上映,在國外獲得了三十多個獎項,但在國內卻因為媒體的齟齬,而得不到宣傳的機會。當年同時獲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卻由於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一直到《百鳥朝鳳》成了人生最後的絕唱,那條尚未發出的簡訊,死前一秒都還在看的劇本。


他把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電影。


3)「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1994年,在美國開了好幾年錄像帶店的吳天明終於又接到了電影項目的邀約,為了敲定這次合作,他去了一次澳門。有一天,他走出賓館,來到當時管理尚不嚴密的珠海與澳門交界處,看四下無人,趕緊小步快跑過去,在故國土地上結結實實地踏了幾腳,走了幾個來回,才又慌忙如做賊般跑了回來——時隔二十多年,他的女兒吳妍妍講起這段過往的時候,臉上仍會閃過一抹難以覺察的苦笑。」(節選20160811《電影世界雜誌》)


我們難以想像,這位一生都在電影里和黃土地打交道的老人,當時心中是何等的激動和悲涼。


在《面對面 改革開放30周年特別節目》中,吳天明自述:「我是黃土地生,黃土地長,我的血液里流著農民的血。」他一生的主題都在歌頌人民,歌頌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力量。他的電影,即使是批判現實的黑暗,也無處不體現著人性的光彩。


電影《百鳥朝鳳》中,游天鳴被父親逼著拜師學藝。在第一道關卡,學習嗩吶的天賦測試中就折了。最終,焦三還是收了天鳴為徒。往後一次師徒談心,焦三問天鳴知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收下他?在天鳴的疑惑中,焦三道出了心聲,「因為一滴眼淚,天鳴為他父親流的一滴眼淚「。


電影《變臉》(背景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動盪中國)中,變臉王無子無孫,為了給自己「變臉」的絕技「延續香火」。打算去買個男孩給他傳授變臉絕技。在人口市場上,轉了一圈的變臉王都沒有找到符合心意的男孩。已經走到市場門口打算離開的變臉王,最終被狗娃堅定又近乎哀求的一聲「爺爺「拉停了腳步。與人販子的價格沒有談妥,變臉王轉身想走,狗娃又一聲哀求深切的「爺爺」最終使變臉王改變了想法。


電影始終是灰黑的色調,在那樣一個混亂的年代,人們的溫飽都成困難。卻總是因為心底的那一絲絲溫情而相聚世間,點綴出狗娃身上那件襖子的鮮艷色彩。最後他們在亂世中相互扶持,相依相伴。


他總是被人性中這樣的美好感動。


羅雪瑩是吳天明導演相處了20幾年的朋友,同時也擔任指導了電影《百鳥朝鳳》的編劇。她回憶起與這位老朋友共事的日子,眼角帶笑:「天明每次拍電影,深入生活採訪時他都會流淚,撰寫劇本時流淚,給演員講戲時流淚,現場拍攝時流淚,後期製作時仍舊不斷地流淚。這讓我經常想起詩人艾青那句話——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天明就是這樣的人。


對這個民族的愛,對陝北那片黃土地的深情,對人民的感動,不光是在吳天明導演的電影情節中。現實中的他對他土生土長的家鄉更是懷有人們難以理解的深情。


2005年,吳天明被中國電影導演協會授予第一屆終身成就獎,並獲得10萬元的獎金。他二話不說將錢悉數捐給了當年拍攝《老井》電影的老井村,以供他們修路之用。在此之前,電影《老井》成功之後獲得的獎金,幾乎都被吳天明和張藝謀自發捐給了老井村,為他們挖鑿了幾百年來的第一口井。


更不為人知的是,在拍攝《老井》的期間,吳天明帶著張藝謀等幾個演員,晚上偷偷地扛著一袋一袋的糧食,一戶一戶地敲門,把門敲開,進門跟老鄉不說話,直接走到囤前,把一袋糧食倒進去。


張藝謀說,像他呀對土地,對於人,對於農民的那種情感,完全是發自內心的,不需要有任何的宣傳。


女兒吳妍妍回憶起與父親生前最後一次相處,是父親買了負離子空氣凈化器,放到她的房間。


這個粗獷樂觀的陝北漢子,一生都在陝北大地大大咧咧的過活。他的內心卻敏感豐富,心底最深處的柔軟,在他的電影中打上了最最淳樸誠懇的烙印。


4)「我用我的良知來表現我的理想」

2014年,吳天明導演逝世後,女兒吳妍妍繼承父親的遺志,協助創辦了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這是中國電影基金會下設的唯一一個支持青年電影事業的公益基金。基金會重點培養中國青年電影人才。在2017年更是與中國電影基金會合作助推了中國奧斯卡短片獲選。


吳天明一生尋覓的電影夢,在別種方式上有了寄託和希望。


作為中國第四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吳天明始終在現實主義電影的道路上,將中國的批判現實主義電影推向了新的高峰。直至今日,儘管陳凱歌和張藝謀在這位「恩人」的追思會上,悲痛地表示,要盡全力拍出更好的電影去緬懷先人,但他們交出的作品卻未必告慰。


這幾年,我們有幸看到了文牧野導演的《我不是藥神》。但對於張藝謀和陳凱歌,無論是《長城》《影》還是《道士下山》《妖貓傳》,儘管也是各種獎項不斷,作為觀眾的我們也沒法說服自己說這已經是他們傾盡才華的表現。


或許,這是當下的環境和市場使然。


又或許,他們再也找不到那樣的一腔赤誠。


在這位電影人神奇而波折的逐夢人生中,他一直堅守著對黃土地,對黃土地上的人民的承諾。他心中始終放著一桿秤,秤上是沉甸甸的人性,正義,民族使命,時代憂患,崇高,純真,誠懇的重量。


他告訴女兒吳妍妍最多的道理,是做人要有價值;他和弟弟去釣魚的時候,一個一個撿山上樹上的塑料袋,說撿一個是一個;他桃李滿天下,卻毫不居功自傲;他批評當代明星行為大牌卻不精於業務;他說做藝人,藝在上,人在下,所以最先要學會做人。


他說,我用電影喚醒中國人的信仰;我用我的良知來表現理想。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別人怎麼說,這是我的國家,我的民族,我的故土,這是我堅守的地方。


電影《百鳥朝鳳》拍攝期間,女兒吳妍妍曾提醒父親,在現在的爆米花市場,觀眾不接受這樣的片子。吳天明卻一直堅持,甚至還拍了手邊的凳子去平復心中難以抑制的憤慨。


他說:「我不是拍給現在的人們看的,我是拍給未來的。


四年前先生的輓聯如是:

人生猶是無奈變臉,事業卻似老井無聲,在沒有航標的河流,嗩吶吹奏了百鳥朝鳳;

秦川養育樸實魯漢,歲月逝流百味年華,立厚重黃土的大地,一心留存寫青史寸篇。


(文中圖片來源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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