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我與文學之間的歲月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12-21T19:40:37+00:00

編者按:2020年12月11日,南方周末的第二個N-TALK「文學之夜」,李敬澤、梁鴻、徐則臣、笛安奉獻的四篇演講與讀者共度了兩個多小時的文學之夜(去年第一個文學之夜的演講嘉賓是麥家、李洱、陳彥和付秀瑩)。本期報紙摘要發表笛安和徐則臣的演講,下期報紙摘要發表李敬澤和梁鴻的演講。

編者按:2020年12月11日,南方周末的第二個N-TALK「文學之夜」,李敬澤、梁鴻、徐則臣、笛安奉獻的四篇演講與讀者共度了兩個多小時的文學之夜(去年第一個文學之夜的演講嘉賓是麥家、李洱、陳彥和付秀瑩)。本期報紙摘要發表笛安和徐則臣的演講,下期報紙摘要發表李敬澤和梁鴻的演講。演講全文和演講視頻見南方周末App。

【N-Talk文學之夜演講】

笛安:我與文學之間的歲月

我發現經常會有讀者問一個問題,你所有的故事到底從哪來的,實際上最真實的回答應該是其實我們是不知道的。我跟文學之間,其實我更喜歡的一個詞是我跟寫作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到現在經歷了非常非常多的改變。寫作很多都是自我表達的過程,希望尋求一種認同,就像霍金博士講過的話,希望尋找一種遙遠的相似性。有的人是自我治癒。但是我覺得我必須誠實地說在我寫作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我希望茫茫人海里有人能看到我,那個時候我才19歲,當時我也不知道我能成為什麼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未來從事什麼樣的職業,這些都不知道。看過我的書讀者都知道,曾經在書店裡找我的書,青春文學那個非常醒目的區域下邊肯定有我的封面,最初這樣的自我宣洩或者說很多的自我情感與情緒表達的寫作,作者是一個年輕人,寫給另外一些年輕讀者看,我們稱之為青春文學,至今我也並沒有很強烈反對過這件事。因為確實最初的寫作肯定都是和自我表達有非常深刻的關係,我希望陌生人中有一個人能喜歡我寫的故事,我從中能夠尋求到一種自我的認同,這樣一種認同里我認為我的存在合理性得到了印證。在我19歲的時候,這種慾望和是否成功跟一本書能夠賣多少冊真的沒有關係,當年我對這些沒有什麼概念,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夠看到我。

後來作為一個運氣還不錯的人,我走上了職業寫作的道路,我挺想說一說,我從什麼時候、哪一個瞬間起成為一個作家。很多人以為這是做一個人生最大的決定,其實不是這樣的。有一天,《龍城三部曲》的第一本,賣得還不錯,當時我26歲,好像這本書所得的收入夠我過半年到一年的生活,我不去找工作了,打算寫作一段時間,好像可以靠這件事情活下來。當時因為我年輕,這其實是非常不容易、非常幸運的事情,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的,生活永遠有你一個意想不到的關卡在後面等著你。我開始寫作之後,開始變成穩定產出的小說家之後,後來又發現一件事,在寫作中我已經獲得了最初想要的滿足感,有足夠多的人看到了我,在當初我還非常自卑、非常神經質的年代,讀者給我非常大的鼓勵,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想說的是,當這一關已經過了之後,又是什麼東西支撐我寫下去?這就是我今天實際上最想說的事,我曾經有一段漫長時間過得特別艱難,這個艱難真的屬於我自己內心的問題。有一段時間我在看我自己的作品的時候,覺得並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而真正符合我的審美標準的作品,我眼下暫時還做不到。在得到了這個世界最初我最想要的認同的時候,我發現寫作這件事情有一個很恐怖的東西,當時對我來說是近乎滅頂的災難性的事實,是已經沒有那麼需要想要自我表達了,隨著年紀的增長,自己的感受沒有那麼重要的時候,是什麼東西支撐我寫下去,這就是我探索的開始。

我在不停地問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寫,因為我高興,但是現在很多時候不高興怎麼辦,是什麼東西必須讓我寫完它。第一件事,我放不下這些人物是真的,每一篇小說里,我和我的人物有非常奇怪的情感和聯繫。說實話我作為一個足夠自私的人,這种放不下人物不足以支撐我寫下每一本書。一天在朋友家,有一個程式設計師和我聊天,初次見面萍水相逢,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他問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他說,你的書想要告訴別人什麼呢?我當時愣了一下,我好像沒有一定要告訴別人什麼,我沒有這麼強烈地去指導別人人生的慾望。他說,那是什麼東西支撐你寫下來的呢?當時我脫口而出,甚至沒有經過思考,因為我想要創造那個世界對我來講好像還是重要的,我想要給大家看我虛構的世界,我認為還是重要的,那是一個我相信並且我想要研究的世界。但是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我好像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找到了一個支點,找到了一個讓我相信我自己做的事情依然有意義的途徑。

當你年輕氣盛的時候,你覺得五年以後要成為什麼樣的作家,十年以後要成為什麼樣的作家,四十歲的時候能寫什麼什麼。但15年前你絕對想不到,15年後你做不到,你寫不出來當時你認為可以寫出來的作品。那麼是什麼東西讓我認為寫作依然是重要的,讓我對虛構這件事情有一種信念?有一次一個小學圖書館的老師邀請我給小學四年級小朋友聊聊自己的工作,我試著讓小朋友理解我幹什麼。我就問小朋友們,你們現在跟著我動腦子想一件事,你和你小夥伴發現了一張藏寶圖,你們揚帆遠航到一個陌生的島上去找寶藏,找到以後,一路上有壞人搶你們的船,經過千難萬險,你們終於把寶藏安全帶回來。這樣一個故事就是迪士尼常見的模式,如果編好了,會非常動人。

我就問他們,我現在要問第二個問題,就是你和你的小夥伴們到無人島上把寶藏拿到了,但在這個時候,有島上的原住民找你們,說你們可不可以不要把寶藏帶走,因為如果你們把寶藏帶走了,我們這個島上的人都會死。我就問所有十歲小朋友,你會怎麼辦?孩子們其實很棒的,有的人說能不能留一半,我帶走一半,這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有一個小孩說,我不要了,他們要活下來比我拿寶藏更重要;還有一個小朋友說能不能把島上的人帶到船上來,就不會死。我認為這就是第二種故事,是那種做得比較成功的商業電影和暢銷書里會看到的故事,這裡邊有一個非常真實的困境,也是我們生活里經常遇到的兩難,這個困境讓你有共鳴。這個時候有一個小男孩說阿姨我可不可以說我想說的,我非常介意他叫我阿姨,我說好吧,你想說什麼,他說我不想管島上人怎麼樣,我就想要把寶藏帶走,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和我沒關係。我說可以,只是編故事,只是想多少種可能。有一個小女孩就舉手,說可是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那我不就成了壞人了,我不就成了故事裡的反派嗎?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了,我現在就要聊我想講的第三種故事的背景。第三種故事是你和你的小夥伴發現了藏寶圖,到遙遠島上找到了寶藏,披荊斬棘、乘風破浪,經歷了很多,快成功的時候,突然知道了原來你是壞人,你從小受到關於寶藏的教育其實都不是真的,我說這個就叫文學。我給十歲孩子講這個,我想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這是我的看法,你們可以反駁我,可以不同意,長大以後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對於我來說我的理解這就是文學,文學是一種自我的追問,通過編一個故事完成每一個人對自己內心的探尋,至於故事是什麼東西,故事是從我們人類原始時代鑽木取火、在牆壁上畫岩畫的時候,我們經歷生老病死,經歷無常的所有的經驗中,提取一個最大公約數,這就叫故事,這個所有經驗最大公約數一直指引著今天的人類,是這幾千年我們人類最偉大的創造之一。

我記得我那天非常認真,沒有把他們當成小孩子講的我自己這些年的想法,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有想得那麼清楚,我只是試著用語言總結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這就是我的工作意義。我在延續這個東西,所謂的人類經驗最大公約數可能是一直在變的,荷馬史詩時代和今天的時代一定是不一樣的,但我們看很古老的故事的時候,依然會覺得是有意義的。

我記得有一次在798看卷福演的哈姆雷特錄像,現場錄製時在倫敦隨便找了一個中學生問,你們能不能理解哈姆雷特,知道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年紀的學生都說,知道的,這個人很生氣,因為他叔叔不僅殺了他爸爸,而且還娶了他媽媽,他很生氣,他不知道怎麼辦。這就是孩子的語言,這是非常奇妙的人類共通的提煉,我認為這至少是文學的功用之一,當然不是全部的。文學不能完全等同於故事,我只是說對於我自己而言,我的工作帶給我的榮耀以及信念,人們在幾千年前做的事情,今天我在延續它,這就是意義,它也許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無效甚至是可笑的東西,可是我認為它是重要的事情,支撐著我走下來。

我非常感謝那一天那個小學圖書館的經歷,尤其那個說我可不可以不管島上人的死活把所有寶藏都帶走的小男孩,以及突然舉手說如果這樣我不就成反派了嗎的那個小女孩,為什麼呢?因為我自己寫小說的時候,內心會經歷這種非常真實的問答過程,其實對我來說有時候創作是非常枯燥的,不是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靈感驅使之下陷入某種癲狂的狀態,我覺得那個是電影,而且可能是對創作沒什麼經驗的讀者美好的想像;不是這樣的,我的工作具體的部分非常非常枯燥,但就是在這樣枯燥的工作裡邊,有的時候會有一些覺得接近神的瞬間,就是內心問答的過程發生帶入到主角某一個狀態的時候,不停地追問,借著主角的追問,看到自己內心的軟弱,看到自己內心陰暗處,看到自己內心根本不願意看的東西那樣一種瞬間。至今我覺得在那個學校的圖書館裡,兩個小朋友對我的問題的那一瞬間是一個神奇。我有一個朋友是愛情電影的編劇,告訴我說每一個愛情片里男女主角都有一個Magic moment,只要成功,我們就認為這部電影基本上是成了,如果一個電影片里男女主角動心的一瞬間,Magic moment是失敗了,估計這個愛情電影沒有什麼意義。對於我來講,我和文學之間的故事,兩個小孩的提問就是Magic moment,我為什麼反覆在很多場合和別人分享這件事,是因為我覺得對於我來說它有一個很神奇的功效。

之後過了一些年,我就一直在堅持著寫作到今天,因為現在看書的人越來越少,願意看長篇小說的人越來越少,願意看字的人越來越少,願意和書共度幾個小時的人沒有那麼多,我有一種比較樂觀的想法,可能我比較盲目樂觀,我還是相信一件事,就是說即使文學的載體會改變,我認為文學性這個東西是永恆的,這是人類永恆的需要,至於我們從什麼地方獲得文學性,現在我們不知道,也許真的會改變。古希臘人在劇場裡邊,觀眾和台上的演員一起決定人物命運走向,一起聊聊雅典發生的熱點。那是當年的載體,今天的人很不可思議了,但在雅典就是常見會發生的事情。文學載體真的會改變,你覺得長篇小說會不會消失真的挺嚇人的,去想一下是會還是不會?我相信一件事,人類對故事、對文學性的需求是永恆的,並且永遠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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