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性侵發生後,她們為什麼不報警?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12-22T06:46:56+00:00

14歲少女李婷遭遇性侵後又因車禍失憶,母親陳麗娟為是否告訴女兒真相而陷入掙扎。 (資料圖/圖)2020年9月,何念導演的懸疑話劇《深淵》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能容納500人的藝術劇院進行了首輪演出,因為觀眾反響熱烈,12月,又在上海大劇院能容納1800人的大劇場加演三場,場場滿座。

14歲少女李婷遭遇性侵後又因車禍失憶,母親陳麗娟為是否告訴女兒真相而陷入掙扎。 (資料圖/圖)

2020年9月,何念導演的懸疑話劇《深淵》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能容納500人的藝術劇院進行了首輪演出,因為觀眾反響熱烈,12月,又在上海大劇院能容納1800人的大劇場加演三場,場場滿座。

《深淵》試圖打破舞台劇與電影的邊界,用攝影機全程跟拍的方式,將演員在「房間」內的演出實時投屏在布置好的LED大螢幕上,營造了一種「偷窺」的感覺。觀眾可以隱約可見舞台中央的三層小樓里正在發生什麼,頭頂的LED屏則將細節放大。這對演員也是一種挑戰,傳統舞台劇上,演員有「偷懶」時間,但鏡頭全程跟隨,演員就必須全程都在角色狀態里不能出戲,需要更加精準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尤其是眼神,一個眼神不對,觀眾就知道你走神了。

在《深淵》的形式感之下,是「一對怪異的母女,一段被掩蓋了6年的真相」,撕開層層懸疑包裝,它觸及了一個在當下敏感且重要的話題——14歲少女遭遇性侵。來自底層的單親媽媽陳麗娟和女兒李婷,因為一起性侵事件,被改寫了命運,一路斷崖式下沉,導致一系列連環悲劇。

《深淵》設置了一個戲劇性的情節:少女遭遇性侵後,又遇上車禍以致失憶。作為母親的陳麗娟,到底該不該報警,該不該告訴失憶的女兒被性侵的真相,成為推動劇情最為關鍵的一環。

「沉默的羔羊」

在已故台灣作家林奕含的半自傳體小說《房思琪的秘密樂園》里,性侵少女房思琪的語文老師李國華說過,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自己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而房思琪在日記里對自己的描述,看似唯美,實則全是唾棄:「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現實生活中,來自輿論的壓力,讓大多數受害者都選擇沉默,施害者得以猖狂橫行。

《深淵》里,出身底層的陳麗娟母女在性侵發生後,做出了與房思琪相同的選擇,她們選擇沉默不報警。這對母女的生活環境、身份背景,也讓他們的選擇成為不得已和必然。話劇演員張露在《深淵》中說著一口重慶話,扮演單親母親陳麗娟。

故事背景設定在1990年代的重慶,陳麗娟出身底層,沒讀過多少書,開著一家小賣店,獨自撫養女兒陳婷,生活窘迫。在女兒遭遇嚴重車禍後,她們的生活更難以為繼,為了給女兒治病,陳麗娟被迫去歌廳賣唱。

「這是一對還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母女,她們思想上的局限沒有辦法得到更多精神上的提升,在母親僅有的知識層面,能夠做到的對女兒的保護和愛,就是不報警。也許她讀了更多書,長了更多見識,會選擇另外一種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在那樣的社會環境、那樣一個城市、那樣一種生活境遇下,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只有這些,把一切壓下來。」張露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更現實的問題是,陳麗娟母女生活的環境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熟人社會,「熟人社會是什麼?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發生這樣的事後)我的女兒該怎麼生活下去?大家的眼神都會殺死她,她以後還怎麼談戀愛,怎麼嫁人,怎麼能夠在這裡立足?我們又不是有錢人,可以馬上就從重慶搬到成都去住,我們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這裡,過好我們的日子就已經足夠了。」張露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擺脫不了這種環境的情況下,作為母親,不讓女兒被這件事影響就是我的首選。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人知道,不被人指指點點,沒有第二條路。」

陳麗娟不僅沒有選擇報警,還對所有人隱瞞了女兒被性侵的事實。面對車禍失憶的女兒李婷,她也決定隱瞞、刪除這段記憶。她甚至篡改女兒的記憶——在李婷的日記本里,都是母親強行讓她記下的、母親認為她可以記住的事。扭曲記憶的非正常生活,這對母女一過就是6年。

以母愛之名

張露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了近十九年舞台劇,演過上海小姐、貴婦、名媛,《深淵》里的陳麗娟是她在舞台上演的第一個母親角色。生活中她也是一位母親。

母親能懂母親。張露記得劇中有一個場景,女兒李婷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人格——男生「小龍」回到家中告訴陳麗娟,他已經把性侵李婷的其中一個施暴者殺掉了。原本的處理是,「小龍」對陳麗娟有一番安排,他拿出一串車鑰匙,讓陳麗娟把對方的車給處理掉。

張露和《深淵》的製作人都是母親,她們一致覺得,演到這裡,所有的交待都是多餘的。「那一剎那,根本不用多說什麼,只需要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要怎麼做了,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站出來,替孩子擔起一切,這是做母親的本能反應。6年前我已經把這件事情壓下來了,現在她分裂出來的壞人去殺人了,我一樣可以擔得住,可以幫她掃除生活中所有的困境,只要她能夠好好活下去,這就是我的精神綱領。」張露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張露最初拿到《深淵》劇本,線條清晰的只有兩點:女兒患有人格分裂症,以及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留下來待主創們一起搭建的問題是:女兒一定經歷過一些不好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事導致她人格分裂了;以及,作為一個有強烈保護欲的母親,應該怎麼給女兒安全感。

前一個問題是何念在排練正式開始前一周才確定下來的,那就是遭遇性侵。關於陳麗娟到底是怎樣的母親,張露和何念也很快達成共識:「這個媽媽一定不是在遇到事兒後畏畏縮縮、害怕恐懼的人,任何一個當媽的人都能夠理解這種感覺,當你發現沒有人可以幫你,而你的女兒要靠你來保護,你一下子就會變得非常強大,那種野獸般的母性就出來了。」

《深淵》演至尾聲,三樁謀殺案的真兇漸漸浮出水面,被害者正是當年性侵女兒的三個施暴者。在陳麗娟向第三個施暴者舉刀刺去的時候,警察趕到現場,她當場被捕。女兒李婷去探監,母女間卻有一番出人意料的對話——女兒埋怨母親沒有告訴自己被性侵的真相,埋怨母親安排好了她所有的人生,包括母親入獄後女兒的下半生。

這種反常規的處理正是何念想深入探討的當代家庭關係,並藉由李婷之口表達出來:「你認為對我的好我並不覺得是真的好,你的安排也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張露看過一些關於家庭悲劇的紀錄片,她發現很多家庭悲劇的根源都是兩代人溝通不順暢。「有些孩子自殺就是為了報復父母,親人間為什麼要這麼仇恨?大多數父母的出發點都是,我覺得這是對你好,強加給你很多東西,把你的人生都安排好,但恰恰就是這種枷鎖把孩子們套得受不了了。」

《房思琪的秘密樂園》里,房思琪在「發瘋」前的一篇日記里寫道:「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

《深淵》也沒有落入俗套地走向大團圓結局,而是像房思琪期待的那樣——母親陳麗娟和女兒李婷都不可避免地被多米諾骨牌推倒,走向了「毀滅」。這是何念想好了的,《深淵》就是要把問題撕開,而不是縫合。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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