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變是為了生存」——導演許慧晶與紀錄片《棒!少年》的來路

南方周末 發佈 2021-08-12T03:04:04.174850+00:00

棒球少年在訓練場揮棒瞬間。(受訪者供圖/圖)2020年,因為疫情,許慧晶有半年時間在家剪片。《棒!少年》拍完後,後期花了一年半,剪了四十多版,依然沒有找到最好的那一版。如何真正理解人物的困境?他陷入了僵局。六歲的兒子,那時上不了幼兒園,待在家裡。《棒!

棒球少年在訓練場揮棒瞬間。(受訪者供圖/圖)

2020年,因為疫情,許慧晶有半年時間在家剪片。《棒!少年》拍完後,後期花了一年半,剪了四十多版,依然沒有找到最好的那一版。如何真正理解人物的困境?他陷入了僵局。六歲的兒子,那時上不了幼兒園,待在家裡。

《棒!少年》開拍時兒子三歲,許慧晶形容「他跟留守兒童差不多,跟我不熟」。這半年,許慧晶參與到了兒子的日常起居,找回了久違的熟悉感。給兒子洗澡曾是一項特權——「沒辦法,除非完全接受你。只有媽媽能給他洗,其他人都不行」。半年後,許慧晶終於獲得了這個特權,像是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

這讓許慧晶意外找到了理解片中小孩的鑰匙。他將父子關係的轉變,歸結於六歲的兒童已經有了對「爸爸」這個角色的需求,自己適時給予了陪伴。片中的小孩子,卻在最需要時,面臨至親的缺位。

許慧晶是山西人,曾就職於媒體,有十年獨立紀錄片經歷。2020年12月11日,許慧晶執導的紀錄片《棒!少年》上映,這部作品在第14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中,斬獲了「最佳紀錄長片」和「觀眾選擇榮譽獎」兩項大獎。陳可辛導演評價,這是他今年擔任FIRST電影節評委「最讓我感動的一部電影」。

《棒!少年》講述了一個有關少年命運的故事:在北京城郊,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困境兒童,

組成了一支愛心棒球隊,跟隨七十歲的老教練「師爺」學習棒球。少年馬虎的到來,打破了球隊的寧靜。在經歷了艱苦的訓練後,球隊將代表中國,登上世界少棒的頂級賽場……

這部作品是許慧晶事業生涯的一個轉折。在此之前,他更像一個典型的獨立紀錄片導演。從山西農村走出,將鏡頭對準尖銳的社會問題,但作品往往石沉大海,濺不起一點水花。「現在大家對紀錄片的印象無非兩種,一種是宣傳片和商業片,另一種是獨立的——大家覺得高大上,但很悲催,很小眾——你說它很牛,你也不看。就算拍了十年、二十年又怎麼樣?」

紀錄片拍人還是拍事,許慧晶摸索了十年。2020年7月31日上午,在西寧市中心一家酒店的咖啡廳,許慧晶曾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頭一晚,FIRST影展的露天放映中,掌聲經久不息——這是《棒少年》最早受到的來自觀眾的檢視和認可。「比劇情片更精彩的紀錄片」,許多觀眾如此評價。許慧晶希望通過「拍人」走向大眾,這也被他視為獨立紀錄片人走向商業市場化的可能性。

但作者紀錄片電影要走向大眾,真正實現商業化層面的成功,也面臨熱血與現實之間的平衡。2020年12月11日,儘管擁有FIRST口碑和豆瓣8.8的評分加持,賀歲檔前夕上映的《棒!少年》首日拍片僅1%。陳可辛導演在微博中說:「它是FIRST近年的最佳紀錄片,但紀錄片能走上銀幕太難了,現在的排片量只有1%。紀錄片面臨的現實,和影片中孩子們要衝破的命運,是一樣的殘酷和孤獨。」

棒球少年們穿著自己的民族服飾留影。(受訪者供圖/圖)

從獨立製片到擁抱市場

2016年,拍攝《棒!少年》之前,許慧晶在鳳凰衛視中文台工作,「待三年就崩潰了,想趕緊跑,電視都夕陽產業了」。

那時他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原先和朋友做過生意,似乎不是那塊料。當時他已經成家了,孩子一歲,他和妻子考慮留在北京還是回廣州。他在廣州上的大學,「(廣州)朋友多,那會兒房價也低,就想回南方找個地方養老」。回到廣州後,他發現自己依然處在一個十分糾結的狀態里,他在重新思考如何去創作。

許慧晶1984年出生在山西省臨汾市洪洞縣的一個村子裡。在《棒!少年》之前,他最重要的代表作是《媽媽的村莊》,這是一部獨立紀錄片,主人公張青梅是一位農村計劃生育幹部。許慧晶出生那年,正是計劃生育政策執行最嚴厲之時。他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自打記事起,媽媽便說他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孩子」。

2009年,許慧晶從廣州美術學院新媒體專業畢業,同年他回到老家拍攝此片,忠實紀錄了計生幹部的工作過程,這是「獻給媽媽以及所有有同樣遭遇的媽媽的作品」。2013年,該片曾獲得第20屆謝菲爾德紀錄片節評委會競賽單元特別關注獎和第49屆芝加哥國際電影節紀錄片單元特別關注獎。

2016年,許慧晶的另一部紀錄片《神仙代言人》面世,片中的主人公翠珍是一名理髮師,身為外鄉人,受到當地人的排斥。十年前的一場大病,使她有了「神力」,成為了附身「靈媒」。但她發現村裡同時還有各路「靈媒」,一場誕辰活動,成為各路大仙權力和地位的爭奪戰。

許慧晶曾對這部作品寄予厚望,卻大失所望,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因為那是我那段時期相對成熟的一個作品,但拿出來之後國內外沒有任何反應,影展也沒有反應。就像一個石頭『咚』掉下去,一點水花也沒有。」

許慧晶做獨立紀錄片導演已有十年,為了生活回到廣州後,他在紀錄片導演周浩的介紹下,去了朋友創辦的一家商業公司,這也是後來拍攝《棒!少年》的公司。那時社會上有一種說法——短視頻是風口,所有人都在追。這家公司也拍短片和人物紀錄片,推出了一個名叫「築夢者」的商業紀錄片系列,許慧晶拍了姚明、李開復等人。

「我(拍片)當然是基於表達的,但公司更多考慮的是市場,當然現在營銷也講究內容,所以它可能是一個(市場和內容)結合的東西,我會把做獨立長片會有的思考帶進來。正好是那個時期,我也想清楚了後面要怎麼做,我可能要在選題角度上做一個調整。」許慧晶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許慧晶認為,自己以前拍《媽媽的村莊》《神仙代言人》等作品都「太直接了,太關注問題本身了」。「很悶」「很獨立」的社會問題導向紀錄片,雖然很酷,但除了行業金字塔尖的人,大多作品都難逃小眾的命運。如果是獨立製作的方式,很難持續創作。

他開始嘗試用人物故事片去拓寬紀錄片的邊界。「轉變是為了生存。」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年輕時,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但隨著年齡增長,結婚生子後,他既要擔負家庭的責任,還想堅持創作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他認為這也是為了尋找一種行業良性發展的可能性。人物故事和一個熱血運動題材搭配,看起來更容易抵達人心,也更具備市場潛力,有更廣闊的發行問世機會。許慧晶曾在採訪中多次表態:「我開始期待片子能上院線,能跟更多的人去交流。」

但在中國內地影院的商業版圖中,能在市場占領席位的作者紀錄片少之又少。據媒體報導,在內地院線電影市場上,目前只有兩部紀錄片電影票房過億——《厲害了,我的國》(2018)和《二十二》(2017》,「這兩部媒介紀錄片都有著極強的思政教育意義,有著穩固的受眾群體,票房具有一定保障。」而票房過千萬的12部紀錄片電影中,有6部涉及自然主題。近年來,票房過千萬的紀錄片電影中,真正偏向作者性質的,似乎只有同樣獲得FIRST最佳紀錄片獎的《四個春天》。

找到《棒!少年》題材的過程似乎並不複雜,許慧晶說:「因為我是從農村出來的,不管角度怎麼變,好像都只能關注這個群體。我好像很早就給自己畫了一個框,會在農村群體里做一個網狀結構,從不同年齡段、性別、職業劃分,讓自己的片子形成一條線索。」

在選定框架之後,他和團隊有過多次討論。體育是一個重要的討論方向,「體育有一個視覺的外殼,首先會具備市場的可能性」。那時公司里有人說有一個搞棒球的兄弟公司,推薦許慧晶去看一下。

第一次去棒球愛心基地,許慧晶的內心有許多微妙的感受。當時教練站在場邊,向他介紹孩子們,「這個小孩是誰,那個小孩是誰,其實根本搞不清楚」——八九歲的男孩,身穿統一的棒球服,長得都很像。乍看上去,會以為這是一群在京郊練習棒球的富家子弟,而不是一群家庭有問題,存在很多情感缺失的孩子。當他知道每個人的背景後,看著孩子們打球的身影,「看見一種光芒」。

那時訓練完之後,他們在場邊休息。有一個孩子獨自坐在另一邊,手上玩一個小恐龍。「那種眼神很吸引你,有點飄忽,有點茫然,有點憂鬱的感覺,但不能說沒有光。」他當時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誰,後來,這個叫梁小雙的孩子成了片子裡的主角。

看到這一幕時,許慧晶便直覺這個題材可行。「我們剛去就知道這個地方面臨拆遷,所以是一個社會層面的問題;也知道每個小孩都有故事,已經可以判斷它是一個非常豐富的容器。我們第一次去調研就覺得合適,沒回廣東直接就開始拍了。」

棒球少年在訓練中。 (受訪者供圖/圖)

從「拍事」到「拍人」

《棒!少年》的故事涉及到城市拆遷、留守兒童、事實孤兒、棒球產業發展等非常多複雜的社會議題,但片中展現社會問題的鏡頭都很少,它們更像是故事的幕布,主線仍然是「馬虎」和「梁小雙」這兩個少年的成長故事。

許慧晶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們一開始就定了調——所有問題都是背景,不會成為主要內容或者事件去延伸或延展,「當你不去把事件和背景看得那麼重,我覺得會帶來更多可能性。因為人物就是你我他,最真實也最容易讓大家理解和接受」。

最終的成片中,馬虎和小雙分別領著一條動線和一條靜線,代表了棒球少年成長的兩種命運。這個故事是慢慢摸索出來的。因為拍攝是雙機位,比賽甚至是四、五個機位,《棒!少年》的素材量十分龐大,有40T,砍掉了N個人。「我們後期剪了一年半,比拍片子時間還長,也是挺痛苦的過程。」

有一個台灣的剪輯師,曾嘗試把小雙做主要人物,後來發現他太靜了,整個影調全暗下來了,「做獨立(紀錄片)這樣沒問題,但我還是希望更小男生一點。」他們也試過馬虎做絕對主要人物,小雙成為一個次要人物。後來發現兩個小孩互補性太強了,把這個去掉,那個就缺一大塊,有點不平衡。「我們最後雙主線,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對於要「拍人」的許慧晶來說,最困難的事,是如何真正理解人物。「因為我以前更多的是拍事件,對人物的深入程度是不夠的。我後來很失望的那部片(《神仙代言人》)也做人物,但並沒有完全按照人物的方式去做,我還是把它當作為我的事件或者想法服務。」

《棒!少年》總共剪輯了四十多版,最後半年,許慧晶會把自己當成每一個人——對於很多社會議題式的想法,他首先想的是人物是否需要會被標籤化。他努力共情:「如果我是馬虎,我會怎麼辦?我是小雙,我會怎麼辦?」

紀錄片捕捉到了一條難以把握的小孩子故事線,這來自許慧晶與自己兒子關係的變化。他認為小孩子需要的是一種陪伴,而這恰恰是片中小朋友最缺失的東西,也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他們從小便面對至親的不在場。「這會帶來非常嚴重的問題,馬虎還好,他雖然對他爸爸有一些想法,但我覺得他內心還是很喜歡他爸爸的,他還喜歡他奶奶,還有那麼多親戚。小雙就能明顯看到,他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場,就產生了一種嚴重的沒有依靠感。」

在許慧晶心裡,兩個小孩代表著不同的感覺。馬虎的性格虎,愛搗亂,但對人還是信任的,內心有很強的自我化解能力,不會讓人擔心。許慧晶覺得這是特例,十個人里可能有兩三個像馬虎,大部分人可能更像小雙。

在真實的中國社會裡,這或許也代表了大部分農村孩子的面貌。許慧晶說:「農村八億人,有多少個家庭是可以把小孩帶在身邊的,或者有多少個家庭(父母)是可以在老家待著的?」

棒球少年在訓練之餘學習文化課。(受訪者供圖/圖)

許慧晶覺得「拍人」會產生共鳴,也能帶來與大眾對話的可能。在FIRST影展獲得「觀眾選擇榮譽獎」後,許慧晶曾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收穫了一些信心。「雖然棒球跟普通人有點遠,但我覺得大家會喜歡這些孩子,會為他們開心,為他們擔憂,也想到自己,看到童年的影子,看到自己小孩的幸福。我不是給小群體看,不是給評論人看,他們看不看無所謂,因為我們具備了跟大眾對話的可能性。」

但《棒!少年》上映至今,似乎離真正的大眾尚有一段距離要走,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折射出紀錄片電影的市場困境。影片上映首日排片率僅為1%,之後幾日的排片率一度低至0.4%。在陳可辛、易烊千璽、王一博、馬伊琍、海清、黃渤、譚卓、徐崢等一眾明星「自來水式」的轉發呼籲下,截至12月17日,上映一周,《棒!少年》的總票房也僅為382萬。

從拍事走向拍人,是獨立紀錄片導演許慧晶從地下走上大銀幕的一次實驗。「如果現在還讓我一個人拿個機子去拍,我可能就不太有動力。如果沒有投資,就為了情懷?紀錄片人好像被打了很多標籤,『必須怎麼樣』。為什麼呢?我又不欠你們的。我覺得這個行業需要有一個良性(發展)的可能性。」許慧晶說。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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