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海底千年的「黑石號」文物,展開唐代海上絲路圖卷

文匯網 發佈 2021-08-09T23:29:26.100928+00:00

上海博物館「寶曆風物」展實景正於上海博物館舉辦的「寶曆風物: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展」自開展以來備受關注。展覽掀起的熱度不僅僅在於,這是受全球疫情影響之後上海博物館本年度唯一保留下來的國際展覽項目,更在於展出的這批來自黑石號沉船、收藏於海外的珍貴唐代文物本身。

上海博物館「寶曆風物」展實景

正於上海博物館舉辦的「寶曆風物: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展」自開展以來備受關注。展覽掀起的熱度不僅僅在於,這是受全球疫情影響之後上海博物館本年度唯一保留下來的國際展覽項目,更在於展出的這批來自黑石號沉船、收藏於海外的珍貴唐代文物本身。

「黑石號」沉船承載著目前海外發現最精美、體量最大的一批唐代文物遺存,在印度尼西亞爪哇海域沉睡1100年之後,面世示人。其中來自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的168件/組黑石號珍品現身此次展覽,不少都是重量級、精品級文物。上博也結合自身館藏,並向陝西歷史博物館、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九家單位借展,讓黑石號文物與同時代的「兄弟姐妹」如何家村窖藏、鞏義唐青花、長沙窯外銷瓷以及上海千年古港青龍鎮考古品等相關文物得以在展廳短暫聚首會面。由此為人們展開的,是我們先輩在9世紀開拓海上絲綢之路歷程中留下的珍貴足跡及文化遺產,也是對於唐代社會生活以及海上貿易的全面認識。

本期「藝術」,讓我們走近神秘的「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及其展開的海上絲路圖卷。

——編者

阿曼根據「黑石號」復原的「馬斯喀特」號

「黑石號」沉船像一顆恆定的時間膠囊,將千年前的海上貿易盛景封存其間,直至近世打開,為人們揭示海上絲綢之路的一些珍貴歷史片段

1998年秋季,印度尼西亞漁民在爪哇海域的勿里洞島附近捕撈海參時,發現了幾個陶罐,由此引發了「黑石號」沉船的發現。中文稱「黑石號」是因為沉船附近100餘米處有一塊黑色大礁石,推測該船遇上風浪、觸礁而沒;而在英文語境中,該船經常被稱為「勿里洞沉船」(Belitung Shipwreck)。當印尼政府發現漁民打撈上來的陶罐具有中國陶瓷特徵後,為避免沉船文物被漁民哄搶,迅速授權一家名叫「海底探險」的紐西蘭公司對沉船進行打撈,這家公司由一位德國工程師經營,長期在東南亞沿海進行沉船打撈作業。「黑石號」的打撈,在印尼地區並不是一件新鮮事。印度尼西亞群島附近發現有400艘沉船,商業打撈仍然是其主要形式。很多商業公司花數百萬美元尋找和發現沉船,目的就是獲得政府授權,出售這些藝術品,獲得豐厚的利潤。

唐·白釉綠彩獅柄龍口執壺,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黑石號」的勘探打撈作業進行了兩個季度,第二階段時考古學家麥可·弗萊克(Michael Flecker)博士介入發掘工作,對沉睡海底的船隻殘骸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攝影和記錄,兩年後其在《世界考古學》雜誌上發表了發掘報告。所有打撈上來的文物,隨後放置到紐西蘭和德國兩地進行為期多年的清洗養護工作。據統計,「黑石號」共出水文物近7萬件,重達25噸,基本全部為中國製造的貨物,最大宗的是唐代陶瓷器,包括長沙窯、越窯、邢窯、鞏義窯、廣東窯等各地產品,共計6萬7千餘件,還有銅鏡、金銀器、銀錠、銅錢、香料,以及十餘噸的鉛錠,用以船底壓艙。此外,「黑石號」還出水數件波斯陶器,1件玻璃小瓶和幾枚南亞的銅鏡,猜測為船員的隨身用品。

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學家根據殘存船體,判斷「黑石號」是一艘典型的古代阿拉伯縫合帆船,其船板和船板之間採用椰殼纖維編織的繩索進行縫製,接縫處灌以植物膠及石灰填料,使得船體具備防水隔水的功能。《馬可波羅遊記》中就有此記載,整艘船建造時沒有使用一個榫卯結構及鐵釘,有別於中國的傳統造船技術,而這種船體縫合技術至今在阿曼地區仍有保留。「黑石號」船體總長在20-22米,寬度為7-8米,型深約3米,這是迄今為止發現來自阿拉伯地區的最古老船舶殘骸。船體木材經過碳14測定,年份約在公元700-900年,與船上文物的紀年文字不謀而合。因而,可以判斷的是,這是一艘阿拉伯的縫合帆船,滿載著中國唐代的商品,行駛在中國與阿拉伯世界的古代貿易通道上,不幸觸礁沉沒,像一顆恆定的時間膠囊,將一千年前的海上貿易盛景封存其間,直至近世打開,為我們揭示了海上絲綢之路的一些珍貴歷史片段。

2005年初,「黑石號」沉船文物在國際市場上幾經盤旋,最終落戶新加坡。新加坡的邱德拔遺產基金斥3200萬美元的巨資,整體購入最大一批「黑石號」出水文物,共計53227件,捐贈給新加坡政府,進而又被轉撥給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為此,這家博物館特地打造了一個以邱德拔命名的常設展廳,永久展示這批「黑石號」出水文物精品。

「黑石號」出水石硯,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寶曆風物」何為珍?神秘的唐青花竟然如此精美且頗具異域風情,進貢朝廷的重要名品江心鏡有了已知唯一的實物證據

用「寶曆風物」四字,大抵可以概括「黑石號」近7萬件出水文物。「寶曆」取自沉船中一件長沙窯碗外腹壁的銘文,即「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這並不起眼的銘文卻為「黑石號」沉船提供了可靠的年代依據。同船出水的另一類紀年文物,是具有「乾元」年號(758-760年)銅鏡和銅錢,但根據考古學斷代的基本準則,時代較晚的寶曆年號(825-827年)劃定了這艘沉船的時間下限。由於外銷瓷器的生產及運輸具有一定時效性,因此這艘船的年代被定為公元9世紀上半葉左右。「風物」,即風土人情之物。「黑石號」出水的近7萬件文物中,除一些占比很小的金銀器、銅鏡、玻璃器屬貴重物品,甚至可能為皇家府庫所有之外,其餘絕大部分是龐大的陶瓷器群,且來自唐代東西南北各地窯口的產品,用作海外出口貿易品。「風物」二字正符合這艘沉船的貨品特徵。

這次上博的「黑石號」展覽經雙方商議,新加坡方來展一共168件/組展品,包括陶瓷器140件,金銀器11件,銅鏡5件,還有其他類文物12件,其重量級、精品級的文物幾乎傾囊而出。而上博藉此機會也悉數拿出館藏品,並向國內其他博物館及機構借展,總數達80件之多,將與「黑石號」展品密切相關、可資比對的文物一網打盡,共同呈現。這種開放式的「黑石號」展覽只有在中國才能實現。其中,「黑石號」出水的唐青花、白釉綠彩器、八棱金杯、江心鏡這四類文物最為值得關注。

鞏義窯青花花卉紋盤,「黑石號」沉船出水,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唐青花是「黑石號」出水文物中最富盛名的品類。青花瓷在中國瓷器歷史上獨占鰲頭,但世人常知元青花,而不知有唐青花。唐青花的燒造及製作歷史,曾一度是陶瓷史上的未解之謎,從1975年揚州唐城遺址發現青花瓷片,證據太少,學者們遲遲不敢研判,到後來河南鞏義黃冶窯、白河窯發現燒造唐青花的窯址,再到2002年揚州唐城遺址發現的一件完整青花盤,才逐步揭開了唐青花的秘密。然而,1998年「黑石號」沉船上一下子出水了三件唐青花盤,在學術界如石破天驚,其器型完整,保存完好,青花發色純正,棕櫚葉組成的紋飾奔放熱烈,具有典型的中亞風格,是目前所能見到最精美的唐青花器,也證實了9世紀的中國青花瓷已經通過海上絲路,遠銷海外。此次展覽中的兩件青花盤,是「黑石號」唐青花中尺寸最大,最精美的兩件,與目前國內有限的唐青花出土品共同展示,機會難得。

白釉綠彩獅柄龍口執壺,「黑石號」沉船出水,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白釉綠彩器是唐代陶瓷中以顏色取勝的品類,它在中國的考古出土中數量不豐,且多光素無紋,但在「黑石號」沉船中出水了近200件,以白釉綠彩相間,色彩亮麗飽和而獨樹一幟。所製作的器物,既有大罐大盤,造型豐盈,色彩斐然;又有模印貼塑,動植物紋樣等多變造型和裝飾,例如氣勢軒昂的獅柄龍首罐;也有珍貴罕見的底部刻有「盈」、「進奉」字款大盤,這些本應屬於皇家的御用陶瓷,卻出現在了遠渡重洋的商船上,令人不解;此外,還有極具設計巧思的吸杯,「杯心作出魚,又或龜與小鴨,腔內有孔與杯柄相通」,這些白釉綠彩飲酒杯,杯體內貼塑各類精巧動物紋,其仿造的原型是唐《酉陽雜俎》中記錄的碧筩杯:「取大蓮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與柄通」。據說,這種利用自然植物做成的吸杯「酒味雜蓮葉,香冷勝於冰」,古人風雅意趣直面撲來。「黑石號」出水的白釉綠彩器中,代表性重要展品基本都來上海展出了,唯一遺憾的是一件白釉綠彩的龍首長頸壺,因尺寸高大,頸部細長易碎,不宜長途旅行,僅在新加坡常設展出,不作任何外借。

「黑石號」沉船出水銀盒,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金銀器是「黑石號」出水文物中占比很小,但極為精彩的文物,其中又以伎樂紋八棱金杯膾炙人口。金杯由純金製成,保存完好如初,金光熠熠,八個棱面,每面焊接由金片錘揲而成的西域舞者樂伎形象,環形鋬呈龍型,指墊鏨刻了兩個深目長須、相背的胡人頭像。這種胡風甚濃的粟特式金杯,流行於唐代宮廷,其相似的造型和紋飾見於1970年陝西何家村窖藏出土的三件八棱金杯。承蒙陝西歷史博物館和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慷慨支持,展覽借來了何家村窖藏的八棱金杯,以及新近發現的吐爾基山遼墓八棱金杯。三件金杯在展廳實現了世紀會晤,分別代表了盛唐8世紀、中晚唐9世紀以及遼初10世紀八棱金杯在中國的風格演變歷程。令人印象深刻是,「黑石號」金杯在體型上足足是其他金杯的三倍之大。

「黑石號」沉船上共出水29面銅鏡,時代跨度大,既有漢六朝的古銅鏡,又有唐代各類流行題材的銅鏡。最富盛名的是一面四靈八卦鏡,直徑達21厘米,外圈楷書銘文「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於揚州揚子江心百鍊造成」,直指此鏡即為見於文獻史料,但從未見於出土實物的「江心鏡」。揚州是唐代重要的鑄鏡中心,江心鏡又稱「水心境」,是進貢朝廷的重要名品,相傳鑄造技術高超絕密,白居易就有《百鍊鏡》詩吟:「江心波上舟中鑄,五月五日日午時。背有九五飛天龍,人人呼為天子鏡」。「黑石號」沉船出水江心鏡是目前所見唯一有明確紀年並能與文獻記載吻合的實物證據。

唐·揚州江心鏡,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黑石號」上出水最多的貨物是長沙窯瓷器,竟達57500餘件之多,瓷器上甚至有未收錄《全唐詩》的詩文,表達女子對江外客的思念

作為一艘9世紀上半葉往來於中國大唐和阿巴斯帝國的商貿船,「黑石號」上出水最多的貨物是湖南的長沙窯瓷器,竟達57500餘件之多。與同艙700多件廣東窯瓷、300多件邢窯白瓷、200多件的越窯青瓷及白釉綠彩器相比,其占比之重可見一斑,因而證實了整艘「黑石號」無疑是當時販量出口長沙窯瓷器的專號商船。

這麼多長沙窯瓷器是如何裝載在並不大的「黑石號」船上的呢?我們發現了古人包裝貨物的智慧——其中長沙窯碗類器物數以萬計,有5萬餘件,分兩類裝載:一類是整齊地、呈螺旋式地疊放在廣東窯大陶罐中,每一個罐中可以碼130件左右的碗;另一類就以稻草紮成的圓筒綑紮裹住,堆放在船艙里,發現時成堆散落在海底。

長沙窯鳥紋碗,「黑石號」沉船出水,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有趣的是,長沙窯瓷器燒造時間並不長,且是一個地方性窯口,產品並未風行全國,多發現於長江中下游沿線及各個沿海港口城市,如揚州地區以及上海唐代的青龍鎮港遺址都有長沙窯器物的出土。「黑石號」的出水更是證實長沙窯產品主要是面向海外市場,其中阿拉伯帝國可能是重要外銷地。長沙窯瓷器作為中晚唐的外銷瓷,產品極富特徵,它開創了中國陶瓷裝飾的彩繪時代,與同時期追求類玉類冰的越窯、類銀類雪的邢窯等單色釉瓷器相比,風格獨樹一幟。

它以碗、罐、壺等日常器皿為造型進行大規模批量生產,彩繪主要以褐彩、綠彩、紅彩填描,用自由流動的筆觸表現極大的自然生命活力,紋樣活潑而抽象,常見有鳥紋、花草、動物、山巒風景,甚至以銘文、詩文做裝飾。這次「黑石號」展品中就可看到各類展翅飛翔的鳥紋、鳳凰紋、摩羯紋和胡人頭像,文字類有窯工信手塗寫的「荼(茶)盞子」「取錢領錢」字樣,甚至有未收錄《全唐詩》的詩文「孤雁南天遠,寒風切切驚。妾思江外客,早晚道邊停」,表達了女子對江外客的思念。這些具有「異國情調」的裝飾和色彩,應深受阿拉伯人的喜愛和追捧。

唐·青釉褐綠彩帆船紋執壺,上海博物館藏

「黑石號」保存了9世紀上半葉中國唐朝與西南亞之間海上貿易的第一個考古學證據,而它並非沒有遺憾的後續故事提醒人們水下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性

「黑石號」出水珍品收藏的背後,牽動著全世界考古學家及博物館人的神經。由於1998年沉船意外發現的時候,印度尼西亞政府授權了一家商業打撈公司,而不是聘用專業的考古學家團隊,這為「黑石號」蒙上了一層似乎永遠褪不去的陰影。這種操作的動機是出於商業目的提取文物,而非科學發掘。將近7萬件的文物,僅僅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完成打撈,其背後是以犧牲考古學界倡導的整體打撈、科學記錄為代價,而「黑石號」的地位,恰恰可能是9世紀上半葉中國唐朝與西南亞之間存在的海上貿易的第一個考古學證據,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正因為如此,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台了《保護水下文化遺產公約》,規定了保護水下文化遺產的基本原則,旨在促進各國更好地履行這一職責。

伎樂紋八棱金杯,「黑石號」沉船出水,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各種資料顯示「黑石號」的出水文物近7萬件,除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入藏大宗的5萬3千餘件,印尼政府保留了8千餘件,其他零散地出現在市場上,我們國家的湖南省博物館、長沙銅官窯博物館等地徵集了逾300件。囿於沉船發現時的特殊時代背景,「黑石號」的整個後續故事並非沒有遺憾。由此我們更能感受到,水下文化遺產的保護及聯動的整個保護機制,需要國家強有力的支持以及公民的自覺意識。

作者:褚馨(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

編輯: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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