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詩與月:回不去的故鄉,就像月亮|周末讀詩

新京報 發佈 2021-08-09T22:20:47.436523+00:00

撰文 | 三書01 一隻冰涼作響的橘子味月亮《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在正統的詩歌分類學之外,還可把詩歌分成這樣兩類:一是在書頁上如此短小簡單,卻在心裡引發轟鳴並持久迴響的詩;一是看上去富麗喧赫,卻在心裡波瀾不興並很快隨時間枯萎的詩。

撰文 | 三書

01 一隻冰涼作響的橘子味月亮

《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在正統的詩歌分類學之外,還可把詩歌分成這樣兩類:一是在書頁上如此短小簡單,卻在心裡引發轟鳴並持久迴響的詩;一是看上去富麗喧赫,卻在心裡波瀾不興並很快隨時間枯萎的詩。

《靜夜思》顯然是第一類,且堪稱此類詩中的典範。千餘年來既被推為經典,於是輕易沒人敢問「這首詩有什麼好」。對於經典,人們總是一片讚美,儘管大多時候並不知道在讚美什麼。這又是一個「皇帝的新衣」問題。即使是天才詩人,即使是一首經典好詩,作為詩的讀者,我們仍要敢於質疑,要有天真的勇氣去做那個誠實的孩子。質疑不是我傲慢,而是為了更好地激活自身的感觸,否則,閱讀就成了自欺欺人,也就失去了意義。

應當銘記,最簡單的往往就是最深刻的。比如月亮,比如一隻橘子,熟悉得並不複雜,貌似再簡單不過,但誰能說出月亮是什麼,橘子又是怎麼回事呢。一首好詩也是如此,讀詩就像看月亮吃橘子,不是答出它們是什麼意思,而是要心裡有感覺,嘴裡有滋味。

《靜夜思》就像一隻冰涼作響的橘子味月亮。我們且來慢慢品嘗。

讀出「靜夜思」三個字,就會聽見夜的寂靜,思本無聲,但因為夜靜,無聲之思也如樂曲輕輕奏響。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句子有先後,感覺上幾乎同時。看見明月光,以為是地上霜。也有可能倒果為因,先看到「地上霜」,接著明白原來是明月光。顛之倒之,其中就有滋味。明月光也好,地上霜也罷,都不外乎人的心境。在顛倒的剎那,時間的秩序,宇宙的風景,在轉瞬即逝中劇烈地一顫。

想必天已經涼了,夜裡有些冷了,已經入深秋,要不月光再白,也不會被當成地上霜。霜的錯覺,除了視覺上的白,一定也來自觸覺。但並沒有到霜降的時候,所以只是「疑」。錯把月光當成霜,頓時驚覺年光流逝而歲之將暮。

我們不妨再把靈魂的冒險推進一步。從這一瞬的驚覺,詩人還瞥見了死亡,或者被死亡瞥見。即使詩人自己當時未必意識到這一點,但詩已經看見並替他說了出來。

兩句簡單的詩中頗有玄妙的滋味,其中的生命體驗本身足夠原始,是普遍的日常中很獨特而生動的一種體驗。因其普遍存在,故無需多言即能將讀者的心靈擊中。回想類似的瞬間,當我們把張三當成李四,或者把杯弓看成蛇影,在錯覺而覺錯的轉瞬之間,在痴喃喃自失恍惚驚詫之際,內心那種如幻而震撼的真實感覺。我們甚至可以走得更遠一點,逼問此一瞬間,張三是否等同李四,杯弓可否就是蛇影?

這兩句詩還存在一個懸案,即「床」的問題。今天的讀者會想,床能有什麼問題,床難道不是床?腦補這首詩的畫面大致如此:李白在床上,或坐或倚,看到床前明月光。很多書上也是這樣配圖的。乍看合情合理,細思很有問題。一是室內的地上不會結霜,即使李白可以天馬行空地說「白髮三千丈」,但不能說室內結霜。愁可以感覺有三千丈,室內如果很冷,即使只是心理上覺得冷,也可以說結霜,但此處說的是身體的感覺。李白這裡將白月光當成霜,是事實上他看到的。

問題二來自三四句,即「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果在室內的床上,那麼如何舉頭望明月?在就寢的床上,一個人思故鄉時應該不是低頭而是仰頭吧?有人說李白靠著窗,即使靠窗,舉頭也很牽強,也未必能看到月亮。也有人猜床指的是胡床,說李白當時坐在門口或廊下。這倒有點接近,但胡床就是今天的躺椅,有休閒消遣的意味,與詩中情緒不合。

要偵破此案,還需參照李白其他詩中的「床」。比如《長干行》中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個小孩子白天玩耍,如果床在室內,想必小男孩是沒法騎竹馬繞的,更沒法一邊弄著青梅。若是胡床,若擺在院子裡倒可以繞,但小女孩坐在躺椅上豈不古怪?

實際上,「床」在唐代有一個常見義項,就是井欄。而井是一個很親切的生活的地方,大人們白天在井邊絞水洗菜洗衣,孩子們就在一旁玩耍,井邊總有梅子或別的什麼樹。這般情景才天然有趣。

在《靜夜思》中,夜深人靜,詩人獨自坐在井欄上。想像這個畫面,是不是感覺更貼合詩中的心情?在古代,井就像家,所以說背井離鄉。那麼坐在井欄上,夜又涼,再把地上的月光錯當成霜,能不思故鄉嗎?

舉頭望明月,一仰;低頭思故鄉,一俯。俯仰之間,多少前塵影事,盡成陳跡。值此靜夜,只有白月光是真實的,只有沉默是真實的。月光照在地上冰涼作響,沁著故鄉橘子的味道,一點點酸,一點點甜。

戴進《月下泊舟圖》

02 峨眉山上的月亮就是故鄉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此詩題為「峨眉山月歌」,唱給峨眉山月,也是峨眉山月所唱,更是詩人借峨眉山月而唱給故鄉的情歌。

那一年,開元十二年?十三年?總之是在秋天,青年李白第一次告別故鄉,出蜀遠遊。夢想的流浪伊始了,興奮歸興奮,傷心真傷心。人,到了要走的那天,總會忽然地對一切滿懷依戀。

他走的是水路。水路好啊,故鄉水一直流,就是在萬里送行舟。月亮更像故鄉的化身,從啟程的渡頭,一路相送。峨眉山上半輪月亮,脈脈清輝在向他低語。若是一輪滿月,音色音高就會不同。半輪秋,正好契合他離開時喜憂參半的心情。

平羌是峨眉山東北的一條江,今稱青衣江。於此出發,月亮不僅在天上,還影入江中,隨水流而行。李白的旅行,不僅在文字中,在我們的想像中,即使在他當時的感覺中,皆如夢幻般空靈。

寫此詩時,他已至清溪驛。月亮送他到了這裡。溪聲月色,多麼亂人心意。人與月都不言而喻,停了停步,萬里相送,終有一別,是說再見的時候了。進入三峽,峨眉山的月亮就看不見了。

「思君不見下渝州」,有人說此「君」指的是當時在送李白的一個朋友。或許是吧,但想像力堅持把這位朋友看成月亮。既然從平羌相送,既然是唱給月亮的歌,難道月亮之外會橫生第三者嗎?不願相信。

進了三峽,思君不見,故鄉就真的遠了。下得渝州,已忽在天一方。他將再次看到月亮,而那月亮與他已隔了一段時光。

尤愛詩中的地名:峨眉山、平羌、清溪、三峽、渝州,四句詩五個地名。它們邀約了無數大山兩條小河一條大江,以及一個叫渝州的地方。多年以後,當旅行變得如同從未到過任何地方,唯有這些地名,唯有這些詞才能帶領你返鄉。

峨眉山上的月亮一直住在李白心裡,當他思念蜀中或思念那段清靜的光陰時,峨眉山月便從他心中升起。長長的人生不過幾個短短的夢,有好夢,有噩夢。幾十年後,李白剛剛經歷一場噩夢,流放夜郎,仍在長江上,只是乘舟逆行,逆著當年的方向。

至白帝城遇赦放還,他旋即順流東下,到了江夏(今天的武昌)黃鶴樓,遇見來自蜀地的僧人晏。李白遂憶起峨眉山,憶起當年出蜀時峨眉山月的一路相隨,前世今生百感交集,於是作了一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詩中說:「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見到蜀中故人,峨眉山的月亮再次回來,在詩行間縈繞不去。

月亮既是一個,也是無窮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每個月亮都是一位故人。

朱耷《瓜與月》

03 月亮在尋找需要照耀的人

《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關山月」是漢樂府古題,屬橫吹曲辭,系馬上所奏的軍樂,傷離別也。關山,邊塞也;月,相思也。戍客,明月,思婦;思婦,明月,戍客。月亮總是在中間,深情而遼闊,澆灌著失眠之夜的乾涸。

太白此詩氣蓋一世,乃至後來的世世。在文學記憶中,總能被看見的都是一些尖頂。古往今來同題樂府詩很多,太白這首是一個尖頂。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雄渾,高曠,祁連山如在目前。匈奴稱「天」為「祁連」,太白用天山,更覺高遠。蒼茫雲海間,更如夢幻。「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逸致,閒雅,恍若仙人御風而行。

秋風吹過白登道,吹過青海灣。中間四句借明月,一聲浩嘆:「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在這些荒涼的古戰場,月亮找不到什麼可以照耀的。

月亮在尋找那些焦渴的人。比如一個夜色般憂傷的戍客,他望著邊邑的村莊,就像望見了自己的家鄉。月亮繼續尋找,沿著戍客的目光,看見高樓及樓上的思婦。她一臉愁苦,對月長嘆。

此夜,明月是遠方的信使,是深淵遞出的白銀,浸透了離人的哀愁與渴望。此時,每個望月的人,都將不可避免地看到死亡。

或許因為回不去,才反證了故鄉的真實不虛。因為回不去,故鄉才有了詩意,才令遊子一生相思。李白不是沒有可能,但他到老至死也沒有回去。匡山讀書處,頭白亦不歸。他在酒中月中詩中思念的故鄉,正是那個回不去的地方。而詩中的故鄉,從來都不是一個地方,它如同月亮,只存在於時間的黑色地圖上。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宮照華

校對 | 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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