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縣274名「赤腳醫生」困局:十年未同步調薪,退休沒有退休證

南方周末 發佈 2021-08-09T22:11:55.862209+00:00

大方縣一些赤腳醫生展示他們上訪的材料。 (受訪者供圖/圖)72歲的楊明仁曾經是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的一名醫生,但很多時候,他對自己的疾病無能為力,他有「三高」,經常犯暈,夜晚常常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然而,更無能為力的是他無法確認「退休」身份。

大方縣一些赤腳醫生展示他們上訪的材料。 (受訪者供圖/圖)

72歲的楊明仁曾經是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的一名醫生,但很多時候,他對自己的疾病無能為力,他有「三高」,經常犯暈,夜晚常常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

然而,更無能為力的是他無法確認「退休」身份。他原是鄉鎮(公社)衛生院集體所有制衛生人員,更通俗一點,是以前行走在鄉村間的「赤腳醫生」。但目前,他無法享受到醫療衛生單位同等的薪資待遇,也辦不到退休證。

和楊明仁情況相似的赤腳醫生,大方縣共有274位。他們之中,有167位已退休,有107位還在衛生院上班。

曾是赤腳醫生之一的陳惠(化名)稱,目前已退休的辦不到退休證,在職的沒有編制,也未曾買過養老保險,這一些人十年未有過同等調薪。且多位赤腳醫生稱,大方縣拖欠他們2011年6月至2012年12月期間19個月的工資。

儘管在近30年間,這群赤腳醫生至少經過了兩次身份甄別,但「身份和薪酬」依然是他們的一塊心病。

走在鄉間的赤腳醫生

蒙會明如今已76歲。1972年,他通過自學,進入當地人民公社工作。他記得,那時候的工作不僅需要在衛生院看病,同時還需要下鄉進行醫學知識的科普和宣傳。在鄉村衛生院,藥物和醫療資源匱乏,醫生休息時間還少,他有時一天接診一百多人,感冒、發燒、風濕、出疹,他都需要治。

與此同時,蒙會明兼任衛生院的會計,忙著驗帳收費,如果收錯了,需要賠款。有時候深夜睡著了,有人敲門,他也要趕過去。

65歲的唐方會也保存著赤腳醫生這一份工作的記憶。1976年,她進入公社的衛生院做醫藥保健工作,她常常需要走村串戶動員農民給孩子打預防針、給孕婦進行孕期科普、登記新出生的嬰兒。一天走下來,有二三十公里,跑完兩三個村子,需要一個星期。

據畢節市2009年初步統計,該市各縣鄉鎮衛生院集體所有制人員有兩千多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合作醫療期間,他們由各縣(市)衛生部門經過考試考核並報同級勞動人事部門同意後統一招收。

赤腳醫生的出現伴隨著農村三級醫療衛生保健網框架的完成。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基於現實需要,國家啟動了新的村級衛生人力資源培養教育體制,在短期內為農村培養出大批「半農半醫」的衛生人員,這些農村衛生人員依靠「記工分」的方式獲得勞動報酬。

1981年2月,國務院在轉批原衛生部一份文件《關於合理解決赤腳醫生補助問題的報告的通知》中指出:建議全國各地方政府對於經考試合格、相當於中專水平的赤腳醫生,發給「鄉村醫生」證書,原則上給予相當於當地民辦教師水平的待遇。

1992年「撤併建」(指撤區並鄉建鎮的改革工作)後,原公社衛生院的集體所有制人員根據貴州省原衛生廳和人事廳安排,一部分人通過地區組織的全區統一考試考核合格轉為正式職工,少數人回到駐村衛生院,個別縣部分人員則每月領取29-36元的退休費用,其中多數人在未得到補助的情況下被終止工作。

在這樣的調整下,陳惠去了羊場鎮穿岩村衛生室上班,楊明仁去了六龍鎮五鳳村衛生室,而蒙會明則自己開了診所。

各執說法的身份

2006年左右,偶然一次機會,大方縣的赤腳醫生們發現一份由中央五部委聯合下發的《全國農村人民公社衛生院暫行條例(草案)的通知》,該文件發布於1978年,其中「組織機構」第六條規定:公社衛生院的人員編制按照國家人員和集體人員分別納入國家勞動工資計劃和集體勞動工資計劃,職工待遇應與縣醫院一致。

這樣的消息讓他們感到震驚。陳惠告訴南方周末,從1993年至2007年,他們的工資是每月30元,2008年提到50元。

赤腳醫生們共同商量選舉代表向大方縣反映情況。隨後幾年時間裡不斷上訪,前往畢節市政府、貴州省政府傳遞訴求。

楊明仁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他在1963年7月進入人民公社工作,1997年退休。

2009年,他們等到了解決的文件。

那一年,畢節地區行政公署辦公室發布《關於妥善解決我區鄉鎮衛生院原集體所有制人員退休待遇的通知》。該文件稱,各縣根據集體所有制衛生事業單位有關工資和退職政策,核定工資和退休退職費標準,所需經費納入縣(市、區)財政預算安排,實行集中統一支付。

2012年,大方縣根據貴州省、畢節市出台的相關文件,下發《大方縣原鄉鎮(公社)衛生院集體所有制人員生活待遇解決方案》(以下簡稱《解決方案》),解決符合條件的原鄉鎮衛生院集體所有制衛生人員的生活待遇問題。

據該份文件稱,審查對象是1992年「撤併建」之前經當時縣革命委員會或縣人民政府行文、縣衛生行政部門和勞動人事部門聯合行文或縣衛生部門行文批准吸收錄用到鄉鎮衛生院工作的人員。

數位赤腳醫生均向南方周末出具了當年的錄用文件。例如,據1979年大方縣革命委員會衛生局文件,唐方會在長石區柿樹公社衛生所工作;據大方縣衛生局文件,理化區聘用鄉(鎮)衛生人員名單中,陳惠被分在羊場工作。陳惠告訴南方周末,大多原鄉鎮(公社)衛生院集體所有制人員通過1979年-1990年間相關文件的正式錄用,其身份都符合規定。

《解決方案》同時提到,對於自動離職、辭職以及被開除、辭退、判處徒刑以上刑罰和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原集體所有制衛生人員,一律不列入解決範圍。

受訪的赤腳醫生均表示無以上情況,楊明仁、蒙會明提及自己有多個孩子,但均出生在1982年實施計劃生育基本國策之前。

然而,現任大方縣衛生健康局局長李健告訴南方周末,這一問題已經全部解決。「政府該解決的,符合法律程序的已經全部解決了。如果是沒有解決的,是不符合相關規定的。」但已作工作安排或退休退職安置的老人為何仍有待遇問題,李健並未明確回應。而上訪老人的情況有哪些不符合相關規定的,也未獲回應。

無法享受同等待遇

儘管確認了身份,但後續的退休證發放以及在職的薪酬待遇調整卻一直未得到解決。

根據《解決方案》,對於已達退休年齡和退休條件的人員,縣人社局按事業單位同類人員辦理退休手續,享受退休待遇。對於未達到退休年齡的,就近安排村衛生室工作,享受衛生系統同類事業身份人員工資待遇。

2012年,大方縣對尚未退休的原鄉鎮(公社)衛生院集體所有制人員進行聘用安置,共分4次安置了107人。

2013年1月開始,陳惠仍被安排在羊場衛生院上班,她告訴南方周末,他們不在編制之內,沒法享受工齡工資和邊遠補貼。「特別是養老保險,每個月都扣我們的幾百元錢,但是又沒有交進(社保局)。」

而在那時已經達到退休年齡的赤腳醫生,沒有辦理退休手續,也沒有退休文件,拿不到退休證。這意味著,不能享受同類衛生事業身份人員的同等待遇,不能享受調資以及統籌外每月一千多元錢的補貼。多位赤腳醫生稱,無論是退休人員還是在職人員,都不能和衛生院正式職工同步調整薪資。

由於沒有退休證和編內身份,老人們的工資與同行相比差了一大截。

2020年,陳惠剛剛退休。目前,她的退休金4604元,而據她了解,與她工作差不多時間的在編人員每月退休金可以拿到六七千元。

陳惠從1987年開始工作至今,三十多年未曾間斷。但根據《解決方案》,由於1992年-2012年期間回村衛生室工作的不計算持續工齡,陳惠的實際工齡計算只有13年。幾年間,她與在編人員的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目前在職的赤腳醫生可以拿到3500多元,而剛工作一兩年的在編護士就有四千多元。

年齡大一些的蒙會明每月可以拿到四千多元,但據蒙會明稱,這個數字從2013年至今,未曾上調。與之相對的是,十年來,物價不斷上漲,蒙會明有時會覺得退休金不夠用了。他和74歲的老伴、102歲的母親住在一起,3位老人靠著蒙會明一個月四千多元的退休金生活。他身體不好,長期吃藥,每次看病,也都讓他感到吃力。村裡人情往來繁多,他推脫不了,也要跟著出錢。

2020年12月21日,南方周末致電大方縣人社局,相關工作人員稱,赤腳醫生退休情況需要所在單位或者衛生健康局最終確認才清楚。「我們這邊只負責他們當時聘用的程序。後期老人們的退休程序,我們並不負責。」

針對赤腳醫生的薪酬待遇問題,大方縣曾設立處置工作領導小組,其下設辦公室在原來的衛生與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該局原局長楊爾仲兼任辦公室主任。12月21日,楊爾仲對南方周末表示,關於赤腳醫生的薪酬待遇問題,按照當時下發的文件以及相關要求已經全部實施和解決。有相關人員沒有享受到,是不符合文件中所提出的要求。但對於具體不符合條件的情況,楊爾仲表示他已調任5年,相關情況已不太清楚。

多年來,大方縣多位老人的退休時光消耗在搜集材料與反覆信訪的奔波之中。其中,只有一兩位老人爭取成功,但並非是在大方縣。

72歲的陳甲雄是大方縣原公社衛生院集體所有制衛生人員,1992年,陳甲雄所在的村劃歸於黔西縣管轄,陳甲雄轉為黔西縣從事衛生工作,由於身份不能明確,其退職退休的待遇無法得到解決。2018年,黔西縣會議決定,對陳甲雄的退職退休及養老保險金進行審核,再由縣財政局按標準發放,以後按年度進行同步調整。2019年2月,陳甲雄拿到了他的退休證,並在2018年享受到相應的退休待遇。

「消失」的19個月工資

2012年的《解決方案》第三款第六條指出:「落實後的退休待遇和工資待遇從2011年6月1日起執行,之前的工資和退休金一律不再補發,所需經費由縣財政預算解決。」

然而,楊明仁他們的工資在這一段時間裡遲遲未發。多位赤腳醫生稱,大方縣拖欠他們從2011年6月到2012年12月期間19個月的工資。

楊明仁記得,他們曾多次向大方縣政府反映問題,得到的答覆是:目前財政困難,待渡過時艱,一定補發。但多位赤腳醫生稱,從2011年至今,時隔九年仍然無果。

當時在沒有這部分經濟來源的情況下,楊明仁只能靠著孩子的工資生活。唐方會壓力更大一些,她在離婚之後,一個人帶著孩子,房租沒能按時交上,只能和房東交涉,延期補交。據《大方縣2011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執行情況及201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草案)報告》顯示,2011年,全縣各級各類衛生技術人員2167人,村衛生室人員工資補助從30元/月提高到300元/月,鄉鎮衛生院人員工資實現財政全額撥款。這一年,大方縣利用國債資金1746.73萬元完成了32個鄉鎮衛生院建設,鄉鎮衛生院業務用房基本得到解決,31個衛生院、200個衛生室實施了助醫工程,總投資3845萬元。

「目前財政、發放工資上並未遇到困難。每一個月的工資都是保障的。」2020年12月21日,南方周末致電大方縣財政局,一名工作人員稱,每一個月財務人員會在工資系統中將工資送審之後陸續發放,不存在拖欠的情況。但對於2011年-2012年拖欠工資的情況,該工作人員表示並不清楚。

大方縣的財政之困

從大方縣教師被欠薪到赤腳醫生未享受到同類衛生事業同步調薪,一系列問題背後凸顯著這個貴州縣城的財政之困。

2019年大方縣財政報告顯示,大方縣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為6.5億元,一般公共預算支出63億元,出現五十多億元的赤字。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研究人員呂風勇長期研究縣域經濟,他告訴南方周末,公共預算收入為6.5億元處於中等水平,而公共預算支出包括教育、醫療、專項等支出,更多是和大方縣的人口有關係,大方人口基數大,因此支出比較多。但大方的財政自給率(收入和支出的比值)在10%左右,相對較低。這就意味著大方縣的工業化、城鎮化相對較弱。

呂風勇認為,偏遠地區的發展一方面與當地工業發展有關,另一方面也受到人口轉移、本地人口老齡化或者與農業資源的局限有關。「時間越久,這樣的情況表現越突出。」

與此同時,2020年大方縣政府工作報告顯示,財政收入偏低,財政增收乏力,歷史欠帳較大,稅收收入持續低位運行。地方政府性債務、民生欠帳等風險點仍然存在,還本付息壓力較大,財政「收不抵支」。

呂風勇在《中國縣域經濟發展報告(2018)暨全國百強縣案例報告》中提到,貴州部分縣(市)呈現「雙高」特徵,即高債務率和高負債率,債務負擔最重。他告訴南方周末,這相當於這一地區的經濟薄弱,財政收入少,發展任務重。「在發展過程中,有一些項目投資是良性的,有一些可能是無效的,如建立工業園區沒有企業入駐,或者投資基礎建設不能直接見效益。」

貴州工業屬資源型居多,多為重工業。其中煤炭、菸草、火電行業是大方縣域的主要行業。呂風勇分析,這幾類行業的勞動力吸納能力相對較弱,一部分人選擇外出打工。據《大方縣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19年末,大方縣戶籍人口為95.68萬人,常住人口為63.33萬人。「這意味著有三十多萬人口流出,這其中一般勞動力居多。」

「現在大方縣的人口優勢沒有轉化成產業優勢和勞動力優勢,基本而言,是它沒有本地城鎮化、沒有本地工業化,導致財政收入少。」

在多重困境之中,這一群大方縣的赤腳醫生消耗著後半生的時光爭取自己的身份和待遇,但目前,「除了無限期的等待,一無所有」。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崔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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