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丁丁」三毛的多次轉型:從上海弄堂熊孩子到孤兒

第一財經 發佈 2021-08-05T22:11:51.547914+00:00

人人都知道「三毛之父」,但張樂平真實的才能遠遠不止於此,在很多領域,他都有讓人嘆為觀止的創作,只不過一直被三毛的盛名所掩蓋。張樂平誕辰110周年之際,關於他的大展「回眸」,眼下正在中華藝術宮舉行。

人人都知道「三毛之父」,但張樂平真實的才能遠遠不止於此,在很多領域,他都有讓人嘆為觀止的創作,只不過一直被三毛的盛名所掩蓋。

張樂平誕辰110周年之際,關於他的大展「回眸」,眼下正在中華藝術宮舉行。這個迄今規模最大最完整的生平及創作展,最直觀地向我們展示了許多個截然不同但同樣才華橫溢的張樂平,令其形象前所未有地飽滿。

時裝、剪紙、彩墨畫

比如,很少有人知道張樂平的時裝設計師身份,似乎這位以「苦大仇深」的三毛形象聞名於世的漫畫家,不應該對舊上海浮華喧囂的消費文化感興趣。但仔細想想,長年生活在「十里洋場」,又有誰能完全自外於當年引領整個東亞的時尚潮流?連那個年代的革命者,都得出入舞廳、影院、百貨公司。何況張樂平的時裝設計,還隱含了一份他對光大「國貨」的期盼。

張樂平的時裝設計,集中於抗戰爆發之前。從家鄉海鹽來到上海以後,為了生計,他曾大量繪製廣告畫,為教科書和小說配插圖,也參與時裝設計。最多的時候,他要同時向50多家報刊投稿,其中不乏《女子月刊》《良友畫報》《快樂家庭》《皇后》《時代電影》等頗受女性歡迎的雜誌。

1931年,張樂平與葉淺予合作,專門繪製了一本時裝設計書《明光麻紗》。當時的一位知名時裝設計師看到張樂平的設計稿後,認為張樂平一定會做衣服,因為他對設計細節的把握十分準確。張樂平幼子張慰軍說,父親其實並不會裁縫。不過,當年在江西玉山與馮雛音結婚時,張樂平做過一件浪漫的事:用醫院的紗布一針一線為妻子做了一件婚紗。

這些時裝設計稿即使以今天的眼光看,依然品位摩登,而且看得出他很擅長畫風情萬種的時尚女性。如果將陳列在展廳內的一幅女裝大衣設計稿加工為成衣,讓人在這個冬天穿上,依然會有一種帶點復古風的時髦。

張樂平的時裝設計風格多變,技藝嫻熟——技術水平的卓絕,是展覽上張樂平的各類創作給人留下的最深印象。他的國畫、自創的「彩墨畫」(使用水彩顏料但又採用水墨畫技法)以及各種大場面的市井風情畫,線條細勁有力,形象生動活潑,既深得傳統繪畫的氣韻,又富有現代社會的市井氣息。

他可以不打任何底稿,隨手剪出花樣繁複、玲瓏剔透的剪紙作品,讓黃永玉都嘆賞不已。這些剪紙並不是一般的工藝品或裝飾品,與他的漫畫作品一樣,它們同樣極富文學性和表現力,表現出敏銳的觀察與同情心。他會用剪紙諷刺時事,或用剪紙代替畫筆,剪出各行各業的人們,無不活靈活現。所有這些技藝上的精益求精,或許都源於他少年時代的小木匠身份——這是他第一份用以「餬口」的手藝活。

時事漫畫的想像力

其實相對於三毛,時事漫畫更是張樂平的「看家本領」。1923年,13歲的張樂平就在小學老師的指導下,畫下了諷刺北洋軍閥的《一豕負五千元》。

他的時事諷刺漫畫比三毛系列更直接犀利,並且因為對人體解剖的重視,而在通常只求誇張的漫畫家中獨闢蹊徑,真正做到了形神兼備。張慰軍記得,他有時候會要求7個孩子同時做他的模特,擺出各種姿勢,他的畫桌上也一直放著《藝用人體解剖》和傳說是吳道子畫的《八十七神仙圖卷》。

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張樂平開始將主要精力投入到時事漫畫創作中。抗戰爆發以後,張樂平與葉淺予、特偉等人一起參加救亡漫畫宣傳隊北上抗日,輾轉大半個中國,繪製了大量漫畫、宣傳畫、布畫、壁畫、傳單和戰地速寫,揭露日軍的殘暴蠻橫,也以速寫的形式真實地表現了前線軍民抗戰的決心。當時這支隊伍由葉淺予擔任領隊,張樂平是副領隊,是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下轄的一支分隊。當時第三廳主要由進步人士組成,直接歸周恩來、郭沫若領導。直到現在,當年「三廳漫畫隊」的後人們還有一個微信群,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張樂平的時事漫畫想像力極其豐富。站在那些畫作前,仿佛能看到一位口才了得的說書先生正對世間不平嬉笑怒罵。有一些頗具科幻色彩的漫畫,十分前衛和大膽,比如《想像中的無敵空軍》,就非常精細地暢想了一架多功能的巨型飛機如何橫掃日本國土,簡直可以看作後來的動漫《太空堡壘》《天空之城》的原型,卻又分明讓人體會到當時國力衰弱、連戰連敗,只能靠想像力自我振奮的辛酸。

在張慰軍心中,父親是一個謹慎、內向的人,他幽默的一面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但在張樂平的時事漫畫里,隨處可見他獨特的幽默與膽魄,看著十分「解氣」。繪畫上的自由奔放與思想表達上的犀利前衛,與他生活中的溫和個性形成了鮮明對比,倒是與張樂平對孩子們「作畫要大膽,做人要膽小」的家訓不謀而合。

三毛也經歷了多次「轉型」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三毛就是個苦孩子。他要麼頭頂著幾乎蓋住臉的大鋼盔,在軍隊里處處碰壁,要麼就是衣衫襤褸地在上海走街串巷,艱難求生。

但最初的三毛,其實一點都不苦,而是一個備受寵愛的上海弄堂「熊孩子」,活潑可愛又惹是生非,生活還有些「小資」。從弄堂里的熊孩子到孤兒三毛,再到解放後那圓潤的「祖國的花朵」,三毛的形象與畫家本人的際遇乃至整個時代的巨變纏繞在了一起。

現在能找到的最早的三毛,1935年刊登在《圖畫晨報》上。其後,張樂平曾兩度中斷三毛的創作,第一次是抗戰八年,第二次是「文革」十年。

1937年抗戰爆發後,張樂平和葉淺予等十多人組織了救亡漫畫宣傳隊。八年當中,張樂平等人輾轉各地,創作抗戰漫畫和戰地速寫。直到抗戰勝利以後的1946年,他才又提筆畫下了反映抗戰的《三毛從軍記》。那個生活甜蜜的弄堂小孩就此穿上軍裝,扛起了槍。

然而,「50後」張慰軍小時候卻無法讀到父親這部名作。「當時,這本書是禁書,因為涉及國民黨抗日的內容,而在台灣,它也是禁書,因為它揭露了國民黨軍隊的腐敗。所以,它就成了兩岸共同的禁書,直到1980年代才解禁。」

完成「從軍記」之後,張樂平本來並沒有想要畫「流浪記」,而是打算畫「三毛外傳」系列,說說解甲歸田以後的三毛,回到那個「熊孩子」的形象。但一個雪夜看到的景象深深刺激了他。那天夜晚回家,冰天雪地里,他在弄堂口看到三個孤兒圍著一個鐵罐烤火。這一幕令他回家後一夜無眠。第二天再出門時,他看到其中兩個孩子已經凍死,屍體就擺在弄堂口。有感於孤兒的悲慘,張樂平毅然停掉了「三毛外傳」,轉而塑造出後來蜚聲中外的孤兒三毛。

1949年後,張樂平希望繼續將「三毛」畫成系列漫畫,同時也著手創作其他系列,《東郭先生》《父子春秋》《小貓咪咪》《寶寶唱奇蹟》《胡大生活漫記》等,都是他解放後的作品。但因為三毛早已名聲在外,很多報紙雜誌都向他約三毛的畫稿,各行各業也想請三毛幫著宣傳。張樂平只得零零星星地畫出一套套不同主題的三毛,三毛因此變得無比忙碌,迎解放、學雷鋒、學法律、愛科學……幾乎成了「百變金剛」。《三毛迎解放》《三毛學雷鋒》都刊登在《解放日報》上,《體育報》登的是《三毛與體育》,還有《兒童時代》上的《三毛愛科學》、《旅遊》上的《三毛旅遊記》、《民主與法制》上的《三毛學法》……

其實除了三毛,時事漫畫曾是張樂平的主業,畫下了大量極具影響力的時事諷刺作品。但是1957年以後,「膽小」的張樂平雖然倖免於被劃成右派,卻主動選擇不再畫時事漫畫和諷刺畫,而埋頭於兒童畫創作。同時,他也不得不讓筆下那個社會底層的苦孩子一點點「圓潤」了起來,最後成了一個滿面紅光的「胖三毛」。張慰軍記得,父親曾經告訴他,相比於圓潤的三毛,他覺得原先那個瘦瘦的孩子更「好玩」。

國際的三毛

年過六旬的張慰軍已是滿頭白髮,但身材挺拔面色紅潤,方方的臉型與照片中的張樂平神似。他說,1992年父親去世以後,他和哥哥、姐姐們就一直在整理張樂平的生活軌跡和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作品、出版物,所以他對所有展品的創作背景都如數家珍。

細看「從軍記」和「流浪記」的原稿,能看到畫家用蘸水筆勾勒三毛的筆觸,以及未及擦除的鉛筆底稿。張樂平一生愛孩子,畫孩子,他希望小小的孩子都能讀懂三毛,所以只是給每組漫畫起了短小的標題。這樣規模的漫畫,不著一字,完全以形象言事,需要畫家極高的表現力。由於無字漫畫是世界公認難度最高的漫畫形式,義大利博洛尼亞國際兒童書展曾於2018年授予張樂平世界無字書「特別榮譽獎」,這是中國畫家第一次獲得世界無字書大獎。

任教於四川大學的哥倫比亞人土木,不久前剛完成《三毛流浪記》的西班牙語翻譯。Mil Gotas出版社計劃明年把這個「中國小男孩」送到西班牙、阿根廷、智利和烏拉圭的書店裡。在土木眼裡,沒有文字,單純以畫言事,這也是三毛的影響力能夠自然而然地擴展到海外的原因之一。他是在中國美術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時,從日本朋友那裡讀到「三毛」的。一拿到書,他就徹底喜歡上了三毛,畫面底下的拼音和漢字還成為他學習中文的入門材料。他把《三毛流浪記》比喻為「20世紀中國的X光片」,認為它至今依然有現實意義:「三毛並不是一個鎖定在特定文化中的故事,他也有可能是一個生活在拉丁美洲或者任何貧富分化嚴重的社會中的兒童的故事。」

在張樂平的創作生涯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德國漫畫家埃·奧·卜勞恩的連環漫畫名作《父與子》。很多人,包括他的老友、雕塑大師張充仁,都覺得與三毛最接近的漫畫形象是比利時漫畫家埃爾熱筆下的小記者丁丁。丁丁和三毛,同樣弱小但勇敢,調皮又善良,敢於挑戰權威、反抗壓迫。他們差不多誕生於同一個時代,雖然人物是虛構的,但所處的社會環境都非常真實。可惜由於當年與世界的隔膜,張樂平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第一次接觸到丁丁。張慰軍記得,那時候家裡開始有「盜版」的《丁丁歷險記》連環畫。

從影響力來看,說三毛是「中國的丁丁」,可謂恰如其分。近一個世紀以來,《三毛流浪記》先後被翻譯成英語、俄語、越南語、韓語、法語、義大利語、德語,並在美國、俄羅斯、越南、韓國以及歐洲部分國家出版發行。

關於「三毛」系列漫畫的發行數量,一個流傳甚廣的數字是2000萬冊。張慰軍說,實際數量遠遠不止,那只是少年兒童出版社一家的統計,而且只是一定時期內的情況,一些歷史數據已經遺失,難以找到。中國出版三毛漫畫書的出版社也不止一家。據他估算,自三毛誕生以來,其總發行量應該已經上億。

(本文圖說由張慰軍口述,孫行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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