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貝內德蒂,打破對拉美文學「魔幻」的刻板印象

新京報 發佈 2021-08-05T19:44:57.544488+00:00

采寫 | 張進記者生涯給貝內德蒂帶來了什麼?

采寫 | 張進

記者生涯給貝內德蒂帶來了什麼?

路燕萍(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作品譯者):報刊媒體一直是挖掘真相、思想交鋒的重要平台,20世紀拉丁美洲各國大眾報刊興起,知識分子們紛紛創辦各類報刊,擯棄深奧難懂的書面語言,以簡潔直白、充滿活力的話語,報導新聞時事、探尋社會問題、評論文化現象,達到啟迪民智的目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他是通過寫紀實新聞和報導來學會創作短篇小說的;巴爾加斯·略薩多次回憶說他在利馬大街跑新聞的經歷讓他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了各種各樣的境遇,對他的創作影響很大;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前往陷入內戰的尼加拉瓜和瓜地馬拉採訪、深入亞馬孫雨林感受橡膠工人的遭遇、鑽進玻利維亞的礦井與礦工們同吃同喝,這樣的記者體驗讓他深切了解了拉丁美洲豐饒的苦難。就記者經歷來說,他與加萊亞諾、巴爾加斯·略薩等作家的不同在於,他在報刊上的文章以遊記見聞、文藝採訪和評論為主。1945年到1974年間,他一直與烏拉圭左翼周刊《前進》合作,後擔任文學部主編;1964-1973年他同時在《晨報》上發表遊記、新聞報導和戲劇評論等。他流亡西班牙後,在西班牙《國家報》上定期發表評論。他的文章言辭犀利、語言簡潔,這也是他其他文體創作的特色,尤其是短篇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更是微妙生動、精鍊準確。

貝內德蒂手稿

「流亡」如何影響了貝內德蒂的寫作?

路燕萍:流亡,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流亡是20世紀的一大重要話題。20世紀六十年代以後,南美洲的玻利維亞、巴西、智利、烏拉圭、阿根廷等國先後進入軍人獨裁統治時期,大批知識分子被迫去國離鄉。馬里奧·貝內德蒂經歷了十二年(1973-1985)的異國流亡生活,其間曾在阿根廷、秘魯和古巴短暫停留,1977年後一直生活在西班牙。薩義德說過:「對於一個無家可歸的流亡者來說,書寫成了他的居所。」展現流亡者的生存狀態無疑成為貝內德蒂流亡時期創作的主題。對故土的眷戀、渴望回歸讓流亡者們思鄉情濃,適應新生活、結交新朋友、開拓新視野讓他們發生了蛻變,等到流亡結束踏上故土時,眼前的景物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自己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而流亡地的人和事又變成了割捨不斷的牽掛。貝內德蒂專門創造了一個新詞來定義這種流亡歸來物非人也非、他鄉變故鄉,不得不再次調整適應的狀況——desexilio,我把它試譯為「逆流亡」。貝內德蒂說過,流亡是他人替個人做的決定,「desexilio」是個人自己的決定,而他選擇過「semidesexilio(半逆流亡)」的生活,即一年中一半時間生活在烏拉圭的蒙得維的亞,一半時間生活在西班牙的馬德里。在其創作生涯的最後二十多年裡,流亡、「逆流亡」與愛一起構成了他創作的主題。知道是怎麼感染的,也覺得沒有必要深究這個問題。

他是「文學爆炸」大潮流下的另類嗎?

張偉劼(胡安·魯爾福《燃燒的原野》譯者):貝內德蒂確實算不上「文學爆炸」群星中的一員。跟《百年孤獨》或《綠房子》那樣的巨著相比,他的敘事作品沒有強烈的先鋒色彩,也看不出有那種追問民族根源的宏大野心和重述民族歷史的史詩氣質。不過,閱讀貝內德蒂的作品有助於我們打破對拉美文學的刻板印象:拉美文學不僅僅限於熱帶雨林、奇幻傳說、暴力衝突……拉美文學中也有城市書寫,也有城市裡發生的溫情故事,也有對城市中產階級生活的批判,而這種書寫對於今天越來越適應城市化環境,也對現代城市生活的各種問題越來越敏感的中國讀者來說,恰恰是適時的。此外,西語美洲文學中一直存在強有力的現實主義傳統,貝內德蒂是這一傳統的繼承者,他的小說是蒙得維的亞市民的群體肖像:他們的慾望與失望,他們的安於現狀與勇於反抗,帶著淚的笑,半真半假的激情,既庸俗又可愛,既冷漠也溫情。

他對博爾赫斯的批評?

張偉劼:貝內德蒂是站在古巴革命的時代背景中對博爾赫斯提出批評的。在貝內德蒂看來,拉美文學應當介入拉美社會現實,作家應當支持或親身投入改造現實的革命鬥爭,拉美作家是為同胞們爭取自由解放的第三世界作家,而博爾赫斯更傾向於把自己當成一個西方作家,博爾赫斯把文學看成是一個自足的世界,對於他來說,文學表現的現實不僅僅是庸常的社會生活,更是無窮的宇宙、無盡的歷史、人的存在的無限可能……博爾赫斯具有上帝的視角,於是社會運動、革命、戰爭等等在博爾赫斯眼裡都不算什麼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博爾赫斯似乎堅信:政治是風雲變幻的,而文學具有永恆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或許可以「原諒」博爾赫斯。

其詩歌如此流行的原因是什麼?

歐陽石曉(《破角的春天》譯者):貝內德蒂寫小說和評論文章,但最高產的卻是詩歌,他也一直以詩人自居,認為詩句是與讀者進行交流的最佳工具。他的詩句像小小的手工藝品,沒有華而不實的裝飾,罕有的比喻也十分質樸,事實上,那些詩句看起來無足輕重,從來沒有想要深入靈魂或思想的野心,但卻非常有效,那些帶有些感傷的詩句能夠直抵一代代年輕的讀者。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深受歡迎,被翻譯為二三十種語言,流芳後世。

貝內德蒂的語言有怎樣的風格特徵?

徐恬(《感謝火》譯者):貝內德蒂的作品和現實息息相關,現實既是它們獲取養分的土壤,也是它們試圖改變、試圖影響的對象,這也決定了貝內德蒂的受眾,他的作品是面向烏拉圭普羅大眾的。因此,貝內德蒂的語言也是平實易懂的。

《感謝火》,作者:馬里奧·貝內德蒂,版本:S碼書房|作家出版社2020年10月

儘管如此,在翻譯時還是不可避免地遇上問題。記得本科時我曾經寫過一篇論文,關於貝內德蒂的一個短篇,《聆聽莫扎特》,小說全文都是用第二人稱視角寫的,非常有趣。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我遇上了一個難題。西班牙語中共有六個人稱,分別是第一人稱單數「我」(「yo」),第一人稱複數「我們」(nosotros, nosotras),第二人稱單數「你」(「tú」),第二人稱複數「你們」(vosotros, vosotras),第三人稱單數「他/她/您」(「el, ella, usted」)和第三人稱複數「他們/她們/諸位」(「ellos, ellas, ustedes」),每個人稱都有對應的動詞變位,因此,西班牙語句子中往往省略主語,讀者需要根據動詞變位來推斷句子的主語是誰。在《聆聽莫扎特》中,我遇上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稱「vos」,它有自己各個時態的動詞變位,剛開始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真的感到摸不著頭腦,後來,閱讀了大量專著後,我了解到,「vos」是拉普拉塔河流域常用的特殊人稱,相當於「你」(「tú」),一般在朋友之間使用。

《感謝火》算是我翻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翻譯過程中,我秉持忠實於原文的翻譯準則,希望讀者能感覺到作品本身的節奏。

撰文|張進

編輯|宮子 李永博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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