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嘯天
2012年，《江城》出版，作者何偉。
大家驚訝於何偉居然是一位美國人。他不經意地記下了三峽邊上小城涪陵，在1996-2000年間所經歷的快速變化，將眾人習以為常的生活點滴紀錄了下來，並保留了大時代轉圜中的世相百態，成為了中國改革進程中的一個絕佳的註腳。
2012年，一個紅氣球飄在了中關村的上空，蕩蕩悠悠飄向遠方。
走在街頭的一位藏族人，名叫萬瑪才旦，正在北京電影院學院學習的他，看到了這支氣球，立即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電影鏡頭，可以拍一部片去展現它。因為他是一名藏族人，不自覺地就從這個意向轉向了自己的生活，然後由紅到白，從紅氣球想到了保險套，然後他勾勒出了一個故事。這就是影片《氣球》的由來。
一個身在美國的白人，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涪陵，於是他寫下了《江城》。一個身在北京的藏人，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青海藏區，於是他執導出了《氣球》。
異域，更能產生迴響。如果是涪陵人去寫作涪陵的變化，大機率不會成為暢銷書。或者，一名青海藏區的導演，去紀錄身邊的故事，大機率不會走出青藏高原。
《江城》的文學性其實很差，但因為是外國人寫的，屬於洋眼看中國，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一直長盛不衰。《氣球》品質很贊，卻因為過於文藝，在電影院裡排片進入第二天就急轉直下，慘澹到沒有幾個人去看。
不說《江城》，只說《氣球》。一方面，電影院裡存在片荒，沒有多少好看的電影。另一方面，有《氣球》這樣的優質電影，又沒有人去看。
這種撕裂，真實地存在著，誕生出一種不真實的荒謬感。
一方面，中國電影里，軍事題材的影片像《戰狼2》已達到56.94億票房，同類的過30億的還有《紅海行動》（36.51億）、《八佰》（30.12億）。動畫片像《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票房也達到了50.36億。科幻片像《流浪地球》達到了46.88億。喜劇片像《唐人街探案2》達到33.98億，《美人魚》達到33.93億。主旋律影片像《我和我的祖國》也有31.71億，《中國機長》有近30億（實質達29.12億）。現實題材的劇情片《我不是藥神》也有30.99億。這些影片及票房說明了什麼？中國電影在大部分類型片上，都已經有了突破，即便是文藝片，也有《少年的你》的15.58億，以及《芳華》的14.23億。再加上，中國電影的總票房，連年沖新高。這一切，都給人一個感覺，就是中國電影已經達到了巔峰，開創了新局面。
但實際上坐下來細細研判，會發現並不是如此。中國電影目前更多的還是單點開花的局面，並沒有形成規模，也缺乏體系性。《哪吒之魔童降世》之後，《姜子牙》沒有跟上，《哪吒》依舊只是孤例。《八佰》火了，不代表《金剛川》也能火。《流浪地球》打開的科幻之門，還被《上海堡壘》給關上了。馮小剛的《芳華》能火，《只有芸知道》卻不行。真正的繁榮，是需要可持續性的。中國電影，目前尚未達到全盛期。
再說文藝片市場，似乎也有一個虛假性的繁榮，近些年連年出現票房不錯的佳作。2017年，《岡仁波齊》《二十二》的票房雙雙破億。2018年，則有《地球最後的夜晚》《江湖兒女》《暴裂無聲》表現不錯。2019年，更是《南方車站的聚會》《被光抓走的人》《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地球天長》多部佳作齊聚電影院。
這一切，到了2020年，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原因大家都知道，因為疫情。
整個2020年，只有國慶檔小爆了一下。之前與之後，都陷入沉寂。尤其是國慶之後，多部給予厚望的影片，都沒能打響。時間只剩下了一個12月，看看排片表，似乎也不夠樂觀。
那麼，再回到《氣球》所在的文藝片市場上。2020年里，幾乎沒有什麼稍微像樣一點的文藝片可以看。數來數去，《風平浪靜》不堪看，《掬水月在手》只能算影像資料，缺乏電影感，再然後，就沒了。
只剩了下《氣球》，在孤單地飄零。
《氣球》之成為2020年度最佳文藝片，不是蓋的，因為沒有別的選擇。
但《氣球》即便放到往年，也同樣是一部文藝佳作，絕對值得細細觀賞，好好品嘗。
《氣球》所反映的，正是上面所提到的撕裂感。
社會急劇變動下，沒有跟上時代步伐的人，在現實與傳統之間無所適從，手足無措，無法安放。一個保險套，就撕開了社會的裂縫，讓一個家庭中每一個成員都暴露在了艱難的抉擇中，不知道究竟該如何。
《江城》寫的是1996-2000年間變動的重慶。《氣球》展現的也是1990年代的快速變動中的青海。
青海，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也是藏區的重要部分。內地人對於藏區，總是懷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就是總希望藏區不要發生變化，保持著原生態，保持著所謂的純潔，以供自己去參觀遊覽，然後發出城裡人優越感十足的感嘆。
實際上，整個中國都在發生著劇烈的變化，藏區作為中國的一份子，怎麼可能沒有受到影響，怎麼會不變化呢？
現在的藏區和從前比，變化更加劇烈。越多的人進去藏區，越會帶來更多的變化。加上傳統科技與信息科技的快速發展，以前的影響可能只有廣播、電視，現在是全方位的，從生活方式到思維方式，生活在藏區里的人也已完全變了。
「以前念經，得自己念或請僧人念；現在錄音機、唱經機一讀、一放、一唱就完了。以前點酥油燈，必須用真酥油；現在電燈泡一安、開關一開，燈就亮了。以前辦婚慶壽宴要準備很長時間，煮肉就得兩三天，還要擺好器具，很莊重；現在大家都圖簡便，叫個車，到縣城定個餐廳，買單就完事了。」（萬瑪才旦採訪原話）
這種變化，怎麼來體現？這就是《氣球》集中要講的事。
從中關村大街上得到的那個飄過的紅氣球的意向來說，萬瑪才旦用一個倒推法，逐漸讓整個故事完善了起來。
最先，他看到了一個紅氣球，然後聯想到了白氣球，即保險套，整個故事隨之而出。
順序著捋一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夏天到了，藏族家庭達傑家的羊群到了發情期，需要接種了。他的大兒子江洋也放了暑假，也需要賣掉一隻羊來交新學期的學費。
江洋的下面，達傑與妻子卓嘎還有另外兩個兒子。三個男孩，一大兩小，讓這個家庭充滿了生機，也面臨著沉重的撫養壓力。
地方衛生所為了響應國家的號召，在努力推行優生優育政策。為每個家庭免費發放保險套。達傑作為藏區漢子，長得威武雄壯，連生三個男孩就知道他那方面也很猛了。在保險套的消耗上，也比別的家庭快很多。
不過，在家裡的存貨只剩下兩個的時候，卻被江洋的兩個弟弟從枕頭下找到了，不明所以的他們，拿著兩個套套當做氣球玩耍。
偏僻鄉下的孩子，還不認識什麼是保險套。但潛意識裡，他們也想要一個真正的氣球，紅顏色的那種。
兩個孩子一直跟隨著爺爺，一起在坡地上放牧家裡的羊。達傑在為他們送飯的時候，發現了孩子在玩保險套，連忙制止他們。畢竟，在藏地性還是一個大家很忌諱的話題，大部分人都羞於出口。
爺爺也不知道保險套是什麼東西，他與孩子們一樣好奇這兩個氣球為什麼長得怪怪的。達傑用煙燙壞了孩子們手中的氣球，但是他也沒有正面回答爺爺的問題。只說，下次進城，會給孩子們買真正的氣球。
達傑去朋友家借了一隻新疆種羊，打算好好改良下自家羊的品種。
卓嘎去了衛生所，想要去做結紮手術，她不想再生孩子了。衛生所的周措大夫很支持她，計劃下個月與其他幾位婦女一起手術。卓嘎希望再要一些保險套回去，以備這個月的使用。不過，周措這裡也沒有了，上面發放的都已經發了下去。最後，周措找到了一個自己留著用的，給了卓嘎。卓嘎拿回家，再次放到了枕頭下面。
卓嘎的妹妹香曲卓瑪是一個尼姑，她趁暑假來到了姐姐家，想要在這周邊化點緣，好回去修寺廟。路上，卓瑪去了江洋的學校，打算接上江洋，一起回家。
不料，卓瑪遇上了老熟人。說是老熟人，其實是卓瑪曾經的情人，現在正好是江洋的藏語老師。曾經，他們相戀，卓瑪為了他懷孕並墮胎，最後卻關係鬧僵，不歡而散，導致卓瑪看破紅塵，去做了尼姑。
老師也沒有想到會突然遇到卓瑪，他轉身拿了一本自己寫的書送給卓瑪。裡面寫了他與卓瑪之間的故事。他希望通過這本書，能夠改變卓瑪的成見，解除兩人之間存在的誤會。
達傑家裡，達傑與江洋一起，幫助自家母羊進行接種。家裡的兩個小男孩隔著窗戶偷看，被卓嘎訓斥，說這種場合小孩子不可以看，讓他們去一邊玩。結果，兩個孩子，翻來翻去，從枕頭下再次看到了卓嘎放那裡的保險套。
想起上次爸爸不讓玩，於是這倆孩子就拿著它向外跑。他們去了一個小夥伴的家中，想要拿保險套來交換他的哨子。小夥伴欣然接受了，因為他也有了一個氣球。
卓瑪在翻看老師寫的書時，邊上的卓嘎問上面寫的都是什麼。卓瑪告訴她這是老師寫的，裡面有他們之間的故事。卓嘎立即禁止卓瑪再與那人有任何的聯繫，也不讓卓瑪去看那本書，就操起來丟進了灶火之中。卓瑪慌忙從火中將書取出，手被燒傷，書也變得殘缺。
拿哨子換保險套的小孩，被他的父親發現後，大發雷霆。因為小孩將其當成氣球拿到了餐桌上，結果導致正在吃飯的全家都羞得無地自容。小孩父親，氣沖沖趕來，跟達傑打了一架。這個父親，就是「塔洛」進來客串的。
那個晚上，因為羊群配種的很好，達傑很高興。於是，將卓嘎按到，自己也要做種羊。但是，再次找不到保險套了，就在沒有措施的情況下，繼續進行了下去。
第二天，達傑帶著江洋去還種羊。達傑心裡高興，與朋友一起喝起了酒。電話響了，達傑讓江洋去接。結果，消息傳來，是爺爺去放羊時從高處摔了下來，死了。
達傑趕回家中，悲痛地為爺爺做了法事。然後，他去寺廟問上師，爺爺會轉世到哪裡去？上師斷了一下，說因緣際會，本年度內爺爺就會再次回到家中，進行轉世。
原本，江洋是奶奶的轉世。這下爺爺又要來轉世了。真是好因緣。
可是，家裡已經有了三個男孩了，怎麼還能轉呢？
不久，卓嘎發現自己身體有了異常。她去了衛生所，發現自己懷孕了。
卓嘎不想再生孩子。周措醫生也支持她的想法，勸她打胎。
可是，飯間卓嘎提起不想要找個孩子時。立即引起達傑、卓瑪、江洋的強烈反對。達傑與江洋都覺得既然是爺爺，那必須要生出來。而卓瑪則覺得不生就是違背上師及佛法的教義，是大逆不道。
卓嘎，到底該何去何從？
江洋的老師來到了達傑家，想要當面向卓瑪解釋下他們之間的誤會。但卓嘎禁止他見到妹妹。她將那本殘書送還給了他，並讓他不要再來打擾卓瑪。老師無奈離去。心結，永遠得不到解開了。
達傑送江洋回校，江洋說不想上學了。達傑當然不答應。送江洋進去學校之後，達傑去逛了下，然後買了兩個紅色的氣球。
回到家邊的坡地上，兩個孩子正在放羊。當他們終於看到了真實的紅色的氣球時，格外開心。
但才剛一接手，兩個紅氣球就破了一個。兩個孩子爭奪另外一個時，卻又讓它飛走了。
於是，在藏地的上空，一個紅艷艷的氣球飄過。地上的人，都注視著它飄啊飄得飄過。
紅色的氣球，就像是現代社會的影子，在傳統的藏地上，飄飄而過，在每個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或輕或重的痕跡。
在這個片子裡的人，沒有絕對的好與壞，也沒有絕對的智與蠢，一切都真實地再現了生活的本來面貌。儘管，顯得有些殘酷。
《氣球》，它不像《白鹿原》那樣苛意。《白鹿原》里的每一人都不是閒筆，背後都代表了一種人物形態，一個人的背後站了諸多的人。所以，《白鹿原》更像是一個寓言，將整個白鹿原大地上的諸多人物都凝聚在了一起，以精華的形式展現了出來。
《氣球》是白描式的，每一個人都不代表別人，每個人在對人與對己上，都存在著撕裂感。
達傑，總是穿著一身傳統的藏袍，似乎是很典型的傳統人物，但是他著身穿的，又是現代的T恤，明明又是很現代的。而且，他也不騎馬，而是開著一輛摩托車跑來跑去。他支持用外來的新疆羊來改善自家傳統的藏區羊的品質，也反對自己兒子棄學。
卓嘎，身為傳統的藏族女子，她想要獨立自主的生活，想要擺脫傳統的束縛，所以她想要結紮，想要打胎，甚至敢於質疑上師，她就是想要做真正的自己，為自己做主。但是，在對待孩子上，還是採取老式的教育方式，禁止他們接觸與性相關的信息。也橫刀干涉妹妹卓瑪的生活，拒絕與老師的和解。
卓瑪，儘管身為尼姑，卻對新鮮事物保持著好奇心，很想知道保險套到底是什麼東西。而且，她對老師到底怎麼寫了他們的故事，也心存好奇，打算去看一看，想要解開心結。可是，在墮胎一事上，她又是最保守的一個，堅決不支持姐姐的打胎行為。
江洋，作為現代的學生，願意接受很多新事物。但是他相信自己是奶奶轉世的，也拒絕媽媽的墮胎行為，因為爺爺對他太好了，他想要爺爺進行轉世。
周措醫生，作為醫生，既要救死扶傷，又要秉持優生優育，她的做法又是全對的嗎？
......
就這樣，每一人都在背負著時代的壓力，扛著重要在前行。
至於答案，萬瑪才旦沒有給。因為這不是一道哲學題，生活原本就沒有答案。
它只是展現給你看，激發你去思考，讓你看看生活的本來面貌是什麼樣子的。至於怎麼做出抉擇，還要看每個人的自己的內心。
將現實的生活血淋淋地揭示給你看。這種文藝片不可多得，而且還拍的相當工整，甚至還有大量的實驗性鏡頭。這樣的作品不多，彌足珍貴，必須是佳品。
導演萬瑪才旦很大膽，也很大氣，《氣球》拍出了格局感。它必須是2020年度最佳文藝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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