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人們去世，他們所掌握的傳統知識和技術也隨之消失，就好像失去一所圖書館，需要有更多的人搶救，保護這些知識和智慧。藏族老媽媽在四千米的海拔上步行，依舊能夠自如的介紹植物。長在懸崖上稀少的地涌金蓮，被種到了房前屋後，甚至用它來餵豬。長毛的火腿不僅沒有對人體有害的化學物質，還有利於我們的身體健康。遊學于山野村寨的生物學者，他在做這個工作的途中都有哪些有趣的見聞？

出品："格致論道講壇"公眾號（ID：SELFtalks）

以下內容為中央民族大學教授龍春林演講實錄：

大家好，我叫龍春林，來自中央民族大學。中央民族大學是一所綜合性的大學，有文科，有理科。

我本人是學生物科學的，在湖南長大，然後去生物王國雲南讀研究生、工作。

儘管到北京11年了，但是每一年都要安排大量的時間去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村寨去遊學，也去到過不同的少數民族地區。

遊學于山野村寨

我真正做過調查的大概有32個民族，主要是把搶救民族生物學的知識、評價傳統生物知識作為我們的工作。

做這個工作的人，不僅能夠在走的過程中把工作完成，而且還能夠欣賞風景，品嘗當地的美酒、美食，也能夠去感受當地的文化，傳統的知識和信仰。

我有很多不同民族的朋友，比如在這裡，有基諾族的朋友。每次我一到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的基諾山，那些老鄉們大老遠就打招呼說，你又回來了。

我跟他們一起聊天，向他們學習，也很喜歡跟他們拍照。為什麼呢?

因為跟他們拍照我更自信，他們比我更黑一點兒，當然黑是很健康的一種表現。

我也和很多的其他的民族，比如苗族，跟他們在一塊兒吃飯、聊天、干農活、做事情。

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從江縣，有一個村子叫岜沙。這個「岜」字寫不出來，就寫成一個巴字在這裡。

岜沙這裡的苗族同胞非常的特殊，怎麼個特殊法呢？

他們穿的衣服還有髮型都非常的酷，不是最近他們才學城裡面的做法，其實他們幾百年世世代代就這樣的。

他是為了來歡迎我這個老朋友，穿了一件新衣服。

新衣服的肩膀上面有一個非常新的補丁，這個髮型也非常特別。

他剛剛把頭髮剔了，頭頂上的頭髮留著，然後用這個鐮刀，不是剃刀，把頭髮剔了。

他們對當地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的熟悉，給我介紹了很多他們那裡的藥用植物還有可以吃的野菜、野果。

比如這位老兄，他在路邊把植物，哪個可以吃，哪個可以做藥，還有什麼作用，都做了一遍介紹。

廣西有一個地方叫靖西，靖西每年端午節的時候，都有一個藥材市場。

四面八方的人把草藥都拿到藥材市場來。

我在那個地方大概過了七、八個端午節，所以跟當地很多懂草藥的人在市場上進行交流。

年紀比較大一點兒的，懂得很多的這些人，他們就很熟悉了。

剛才是壯族，現在是瑤族地區，在廣西的東北部，有一個地方叫恭城瑤族自治縣。

這裡每一年過端午也有很多的藥材，我最近幾年也到這個地方去跟他們學習。

在湖南有一個瑤族自治縣叫江華瑤族自治縣。這是我們國家瑤族人口最多的一個自治縣，這個地方也有很多人懂得藥用植物。

像這一位，年紀已經80多歲了，他懂得很多也教了我不少，非常遺憾的是，前一段時間這位老草醫他過世了。

更遺憾的是，他腦子裡面有很多藥用植物的知識也一起帶走了。

因為沒有傳承人，沒有人跟他學，所以他腦子裡面這些藥用植物的知識就失傳了。

年輕人都去城裡面打工、上學了，最多回來過個春節又走了。

在西藏，藏東南有一座神山叫苯日神山。

這是苯教的一座神山，一般藏族地區轉山是順時針的方向轉，但這個苯教這個神山是逆時針方向轉的。

這個地方海拔不是太高，大概有4000來米，當然我們知道到了4000米的高度，其實氧氣就非常少了。

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口，即使在這樣時候，這位藏族的老媽媽還會給我介紹哪種草可以做藥，哪種果子可以吃。

我在湖南的湘西鳳凰，當地老百姓在用一種藤本植物叫做顯齒蛇葡萄，用它來做藥，也可以拿來泡茶喝。

跟這些老百姓打交道，我學到很多，所以他們是我的生物老師，我還把他們當成人生導師。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他們非常的純樸、善良，他們能夠教會我們怎麼做人，我的心靈每次都會得到一次洗滌，得到一次徹底的清洗，非常感謝他們。

遊學中的小故事

接下來我給大家講三個非常小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是叫做地涌金蓮的故事，地涌金蓮也叫做金蓮花、地蓮花、地芭蕉。

地涌金蓮是在我們國家金沙江乾熱河谷非常狹小的範圍內分布的一個物種，非常稀少。

但是，雲南的彝族就意識到這種植物對他們的生產生活非常重要，所以他們就把地涌金蓮種到了他們的房前屋後。

在夏天的時候，它長很多葉子，到冬天時候開花，像這朵花就是在冬天開的。

開的時候，整個村子周圍全都是金燦燦的，非常壯觀、非常漂亮。

地涌金蓮在冬天開花的時候，很多蜜蜂就來采蜜，比如最左邊我們看到有一個小蜜蜂正翹著屁股，一頭扎到花朵裡邊去采蜜，這是冬天的景色。

地涌金蓮真正的生長環境是在懸崖絕壁上面，在很小的範圍才有，這些地方其實很脆弱。

為什麼脆弱呢？

因為正好處在地震帶上面，一旦發生地震，可能地涌金蓮就再也沒有了。

不過我們也不用太擔心，因為彝族老百姓已經把它種了大片大片的。

比如說這裡春天、夏天、秋天都是這個樣子，非常的壯觀，在他們房前屋後都有地涌金蓮。

在彝族的村子裡邊，我們會發現有這樣的建築，這是專門給這個蜜蜂住的房子。

實際上，一個一個新鮮的印子就是蜜蜂的蜂巢。

可能有人說，這個蜂巢太原始了，但是我說它非常科學。為什麼呢？

因為養蜂的人知道，到了冬天，蜜蜂沒有花蜜可以采，它就沒有糧食可以吃，那它會餓死。

有經驗的養蜂人，他們就會有意識留一些蜂蜜放在蜂巢裡邊，或者他們去市場上去買紅糖或者白糖放在蜂巢裡邊，給蜜蜂過冬。

這樣到第二年春天它們才可以去采蜜，但是這裡不需要。

因為老百姓在他們村子周圍種了很多的地涌金蓮。

所以，住在這個房子裡面的這些蜜蜂冬天也有吃的，也就不需要再去采，老百姓也不需要再去買紅糖或者白糖給它們吃。

這是非常聰明的一種做法。

我們看到，房前屋後種了很多很多的地涌金蓮，這是為什麼呢？

彝族同胞生活非常艱難，尤其20年前沒有吃的，他們房前屋後種這麼漂亮的花兒難道真的是那麼熱愛美？熱愛花朵嗎？

開始的時候我也懷疑，後面好不容易問到，他們才回答。

地涌金蓮是拿來餵豬的，這個地方的豬可以吃的東西太多了，有野菜、野草，他們用地涌金蓮來餵豬，我一直沒想明白。

後面彝族老百姓就告訴我，用地涌金蓮餵豬豬長的很快，豬吃了地涌金蓮，肉也很香。

我帶著這個疑問，就把地涌金蓮拿回實驗室來看。

其實非常簡單，這裡邊的化學成分、營養元素包括蛋白質、維生素C、微量元素鐵、鋅確實非常高。

稍微懂一點點飼料的人就知道，衡量飼料的質量最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蛋白質的含量。

來餵豬的這些地涌金蓮的假莖它的葉子、它的花兒，蛋白質的含量遠遠高於大白菜。

拿大白菜來做比較是由於我們大家都非常熟悉它，而且確實我們經常吃它，也很好吃，尤其在彝族地區，大白菜長的非常好。

我就把大白菜和地涌金蓮來做一個對比，結果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一比較，大白菜的蛋白質的含量，遠遠不如地涌金蓮裡邊的蛋白質的含量。

坊間有一個說法就是，漂亮的女生被長得不怎麼帥的男生追到了，其他人酸溜溜的說，好白菜被豬拱了。

但在這裡，豬拱的肯定不是大白菜，一定是地涌金蓮。

除了老百姓用地涌金蓮來餵豬，我們還發現老百姓的這種做法對生物多樣性起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保護作用。

為什麼呢？

因為它有用，而且能夠為老百姓的生產生活帶來收益，所以老百姓很喜歡它。

這也在客觀上保護了非常稀罕、非常珍貴的，只是分布在中國雲南和四川之間懸崖絕壁上的這麼一種稀有植物。

老百姓這種聰明才智是非常值得我們學習的。

長毛火腿背後的營養價值

第二個故事是講火腿。

大家都吃過火腿，但是像這種樣子的火腿可能不知道。

這是在雲南的西部有一個叫做老窩的地方，這裡海拔很高，所以叫老窩高山火腿。

老窩火腿上面長很多毛，有白色的、綠色的、黑色的，這毛看起來，心裏面感覺還是有一點點犯嘀咕。

可是把它做成一盤菜的話，那是非常的誘人。

因為它的味道非常好，還有真正的火腿的香味，有它的那種特殊的風味，但吃完之後，心裏面還是有點兒不踏實。

長那麼多毛，能不能吃？

我就非常的擔心，就把它拿回來到實驗室來看，真的發現這裡邊有很多很多的微生物，其中細菌就有502個屬。

真菌有多少呢?有28個屬。

這是個很龐大的一個數量的微生物，我們進一步地分析發現，老窩火腿的這個味道跟這個毛還真有關係。

這個毛長成什麼樣子，它的味道會跟著它這個毛的變化而發生變化，這很有意思。

我們做這個研究之後，又有兩個更有意思的發現。

我們沒有在這個火腿裡面看到有任何對人有害的化學物質。

一開始以為裡面可能應該有很多毒素，比如說像黃麴黴素，對人體有劇毒這樣的一些化學物質，但是裡面沒有。

這就讓人非常放心了，還有另外一個發現也很令我們興奮，是什麼呢？

這裡面有一些對我們人體有利的化學物質，比如說像抗癲癇劑，這個結論就非常有意思了。

也就是說，雖然它外表看起來很可怕，有點不太舒服，但你儘管吃，不僅吃不壞，而且可能還會吃出健康。

這樣一來，這個火腿就非常的受歡迎了。

我們做了這個工作之後，不止是火腿受歡迎，有一種生物它也更受歡迎。

這種生物是豬，但不是一般的豬，它是高黎貢山豬。

這個品種分布在雲南的最西邊的一個叫做高黎貢山山脈的地方，數量非常少，而且產量很低。

它也就是長一百來斤，不像有一些豬可以長几百斤。現在老窩火腿銷路好了，大家就來養這個豬。

因為這個豬做出來的老窩火腿才是品質最好的，所以當地政府、企業、老百姓也就有積極性了。

這樣一來，我們這個比較特殊的品種的豬也就慢慢地發展了，事實上也就保護了這個豬的品種。

再講一個小故事叫做長毛谷。

長毛谷，實際上是芒有點長，所以叫長毛。這個是在什麼地方種呢？

在雲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的叫做白族拉瑪人社區種的。

拉瑪人是白族的一個支系，這個地方也只是種了200畝，200畝對於一個農作物來說是一個非常非常小的一個數字，為什麼呢？

假如說第二年、第三年不種，這個品種就完全消失了。

這其實是我們很擔心的，但越是擔心這個事情就越會發生。

因為它產量低，很多人包括政府部門、當地的農業推广部門就希望他們能夠種高產的水稻品種。

那一旦高產水稻品種一推廣，這個品種就沒有了。

所以我們就非常擔心，因為很多的品種，其實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性之前就消失了，這是不應該的。

我們就向當地老百姓了解，當地老百姓就說這個品種很好。

長毛谷上面我們就可以看到，芒很長，所以叫長毛谷。

我們不需要施化肥、農藥，也不需要去管理，而且種起來也很簡單，我們也喜歡吃。

有很多很多的理由，他們其實不願意種良種，但是產量確實不高。

但這個時候我們就做了一些工作，發現長毛谷確實有非常好的、優異的一種特性。

比如它耐寒冷，維生素、膳食纖維的含量高，它的遺傳多樣性非常豐富，這個就非常好。

有這樣的特性，老百姓或者說是其他的一些人，像我們在座的線上的這些公眾，就會很感興趣了。

這樣一來的話，老百姓也就踏實一點兒。

在這裡有一位小朋友，他嘴裡面長了潰瘍，我們去的時候，他在哇哇大哭。

我就跟他媽媽說，你去拿一隻碗裝一點兒水，然後抓一把長毛谷的米，放到這個水裡面泡一會兒，給小朋友喝了之後，可能第二天、第三天潰瘍就好了。

因為當地買不到藥，離城市都是幾十公里，而且是沒有什麼好的路可以走，確實第二天、第三天，小朋友就沒事兒了。

由於有這麼好的一個特點，所以當地的企業非常聰明抓住了這一點，就把長毛谷這個產品推到了外邊。

推廣到外面的市場，價格也就會有一定的提升，長毛谷這個老的、非常稀少的品種也就保護下來。

為什麼會保護下來呢？

因為當地老百姓不僅不會把它給淘汰，而且會擴大它的生產，現在它的種植面積已經比原來的200畝多了好幾倍。

當然它的這個價格也上升了很多，這樣對當地老百姓收入的增加起到了一個很大的作用。

這樣，也就幫助了當地脫貧致富。

食物、植物背後的學問

講到吃的，其實我們每天都在吃很多東西，關於吃，大家也非常感興趣。

這是粽子，但是是不一樣的粽子，可能大家見的不是太多，吃的也不是太多。

這種粽子，包粽子的葉子完全不一樣，而這個圖片上面又有三種不同形狀的粽子，有三角形的，有燕子尾巴形狀的，有枕頭粽。

包粽子的葉子還有做粽子的食材，其實裡邊大有學問。

我們也做過一些研究，非常有意思，像哈尼族有一道名菜叫做芋菜煮雞。

這個芋菜是什麼呢？是有很大的葉子的一種植物，它開花是白色的。

把葉柄折成一段一段的和雞一起來燉，大家非常喜歡吃這道菜，這一道菜裡邊也有非常好的一些東西，我們也做了研究。

所以這裡邊都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這一桌子上面全都是好吃的，基本上都是野味兒，除了土雞和土豬肉還有一道菜叫螞蟻蛋。

右上角的這一盤叫螞蟻蛋，是熱帶地區黃螞蟻下的蛋，其他的都是野菜，無論是螞蟻蛋還是其他野菜，後面都有很多故事。

除了吃的，其實我們也做了很多的藥用植物。

像這張表上面，我們做了不同民族的包括海南的、內蒙古的還有西南地區的、湖南的。

這個數字看起來很簡單，但是每一種藥用植物背後其實都有故事。

除了吃的、做藥的，其實老百姓日常生活用的一些東西，比如他們的背簍，以前是很大還可以背小孩，他們現在有了自己的創新。

苗族同胞創新之後，就把它縮的很小，這樣就變成了工藝品，這樣也使當地老百姓的收入增加。

所以對當地老百姓的脫貧致富也是有很大的幫助。

每一個這樣的故事都是值得我們去研究的，也會給我們帶來驚喜。

我們日常生活裡面有非常多的生物科學的故事，都是值得我們去慢慢的去了解、去研究。

但是，這些知識往往只是掌握在年紀比較大的人的腦子裡面。

而他們一旦去世，這些知識就被帶走了。

所以，美國哈佛大學一位教授叫Richard Schultes就說，每死去這麼一位老人，就好像失去一座圖書館，以及裡邊的珍貴的典籍也會消失。

這是非常可悲的一個事情，所以我心裏面就是一個字:急，特別急。

在這個時候我就呼籲更多的人能夠關注、支持，來搶救、保護這些傳統的知識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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