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愛滋病專管醫院護士和愛滋病人的故事

瑾漠 發佈 2020-01-05T01:48:18+00:00

文/瑾漠楊奕青在護理吸毒愛滋病人楊奕青是廣東南豐強制隔離戒毒所愛滋病專管區醫院的護士長。16多年時間,她護理過6000多戒毒者,其中4000多是愛滋病人。面對周圍異樣的眼光,她解釋說:「我每天給病人掛水、打針、抽血、吃藥,與普通護士沒兩樣兒。

文/瑾漠



楊奕青是廣東南豐強制隔離戒毒所愛滋病專管區醫院的護士長。16多年時間,她護理過6000多戒毒者,其中4000多是愛滋病人。面對周圍異樣的眼光,她解釋說:「我每天給病人掛水、打針、抽血、吃藥,與普通護士沒兩樣兒。」但在普通人眼裡,她絕對是一個不尋常的護士。

我曾想調離崗位

時隔近11年,楊奕青還清晰記得自己第一次差點兒「感染愛滋病」的情形。

2003年,楊奕青從南方醫科大學護理專業畢業,進入到廣東南豐強制隔離戒毒所工作。2009年戒毒所成立了愛滋病專管區,27歲的楊奕青來此工作,成了一位愛滋醫院護士。

那年6月的一天,楊奕青給一名愛滋病人抽血。因為對方血管壁發生炎性改變,抽血過程中,針頭忽然從他血管中彈出,碰到了楊奕青右手食指,鮮血還濺到了她的右手上。楊奕青傻愣了兩秒,心想:完了!一定被針頭扎到了。

她趕緊脫下橡膠手套,往手套里灌水。直到手套鼓起一個圓圓的球型,她才稍微鬆口氣。手套沒往下漏水,說明針頭沒刺穿手套,她不會感染愛滋病!

當時,楊奕青已經懷孕3個月。媽媽很擔心,哭著勸她:「從你調入愛滋病醫院開始,我每天都膽戰心驚著,生怕你出什麼意外。現在你又懷著孕,萬一不小心被針頭扎到,可怎麼辦啊?咱不在這幹了,趕緊跟領導請求調崗位,成嗎?」職業危險和心理恐懼的雙重壓力,使得楊奕青搖擺在「離開」和「留下」的艱難選擇中。

彼時,楊奕青是專管醫院裡最年輕的護士。因為醫院一天24小時對戒毒愛滋病人開放就診,這支平均年齡43歲的護士隊伍,節假日不休息,每個人都要輪流三班倒工作。

所以,很多護士的孩子只能上寄宿制學校,和媽媽一周見一次。有一次,護士小婉哭著跟護士長請求:「幫我調個班吧,我只想給孩子做一頓好吃的飯菜。」護士長當時就哭了:「我也是當媽的,怎能不理解你的心情?可我實在無法安排啊!」小婉聽後,立馬擦擦眼淚安慰護士長:「我就是隨便一說,你千萬別難過,我理解你!」

這件事,讓楊奕青打消了調崗的念頭。當時,愛滋病專管醫院成立還不到一年,在病人多醫護人員緊缺、同事都團結一心支持醫院工作的當兒,她提出調崗,是否有失一個醫護人員的醫德水準?

回家後,楊奕青把想法跟丈夫鍾志文和盤托出。鍾志文是南豐強制戒毒所的一名警察,因為都在戒毒一線工作,他十分理解支持楊奕青,鼓勵她道:「感染愛滋病是一個小機率事件。平時工作中嚴格遵守操作規程,沒必要這怕那擔心的,心情緊張反而不利於工作。媽媽的思想工作,我來做,你只管安心工作。多加注意就是!」

丈夫的支持,給楊奕青增添了無限的勇氣和動力,她放下了所有的擔心和顧慮,決定留下來好好努力工作。

2010年4月,產假結束的楊奕青回到醫院上班。一天,住院部轉來了一位愛滋病合併肝癌晚期的病人劉明。專科醫生判其只有2個月的生命。他申請回愛滋病專病醫院,安靜度過最後的人生階段。

一天,楊奕青給劉明打吊針,發現他在偷偷抹眼淚。

楊奕青提醒劉明:「長時間情緒波動,對身體不好,別哭了,想開點兒。」

劉明望著楊奕青,用祈求的眼神試探著問:「你能聽聽我的故事嗎?」

楊奕青點點頭,坐了下來。

劉明原來是外企的中層管理。由於工作應酬,他認識了一位在酒吧做DJ的女孩麗麗,兩人漸漸發展成了情人關係。一年後,他在單位體檢中,被查出攜帶愛滋病毒,妻子也未能倖免。他藏了一把刀,一氣之下砍傷了麗麗,結果不僅被判刑3年,還讓他和妻子的愛滋病攜帶者身份曝光。朋友一個個都遠離了他們,就連親戚都不願再與他們來往。妻子含恨自殺,他們7歲的女兒被送進了孤兒院。

劉明出獄後,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在絕望中,他染上了毒品。2009年3月,被警方送進了南豐強制隔離戒毒所。

進戒毒所半年後,劉明被查出患了肝癌。但保外就醫治療後,身體不可抑制地進一步衰竭。

每天,除了身體的疼痛,他還忍受著巨大的精神痛楚無處訴說。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在燈紅酒綠中放縱自己,他就不會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劉明對楊奕青說:「我們這種人最遭人嫌棄厭惡,你不必安慰我。你能坐下來傾聽,就是給我最大的安慰!」

彼時,楊奕青忽然覺得,愛滋病人的護理,並不是簡單地醫療護理就夠了,他們內心深處,更渴望心理關懷和幫扶。社會的歧視,給他們內心帶來的傷痛,遠比病痛本身來得強烈。

從這之後,楊奕青每天都會抽控去他病床陪他聊天。劉明去世時特別安詳,是帶著笑容走的,而且比醫生預言的死亡時間,足足推遲了兩個月。

當時,楊奕青成就感油然而生。她覺得在愛滋病醫院工作,是一件特別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她慶幸自己留了下來,甚至還有點兒喜歡上了這份工作。她不僅要給病人扎針推藥,還要做病人的朋友,傾聽他們的故事,陪伴著他們一起笑一起哭,讓他們重新揚起對生活的信心……


親情,讓愛滋病人走出桎酷

但是,光是傾聽,是不夠的。因為,每一個愛滋病人的背後,都有一個辛酸、疼痛的故事。通過跟愛滋病人三四年的密切接觸,楊奕青發現,很多時候,還需要給予他們親情的幫扶。

一位叫「呂娟」的女愛滋病人,病情不容樂觀。她的胳膊上有幾處被菸頭燙過的痕跡,她不怎麼說話,看人的眼神總是呆呆滯滯的。一次,楊奕青發藥給呂娟,她卻把藥扔到了地上。楊奕青好言相勸:「抗愛滋病毒藥,一定要按時按頓服,如果晚服漏服,就容易產生耐藥性,影響身體健康。」

呂娟卻說:「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女兒對我已經失望透頂,她不會再原諒我了。我活著再也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想治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原來,呂娟有癲癇家族遺傳病,每次發作,生不如死。2015年的一天,呂娟和一剛認識的朋友逛街,忽然癲癇病發作,朋友塞給她一包白粉,說:「吸了這個,癲癇就會好。」呂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趕緊抓過來一陣狂吸。果真,癲癇症狀很快消失。之後,呂娟錯誤地把白粉當成了治癲癇良藥,竟然又主動找到朋友索要兩次。很快,呂娟上癮。只要兩天不吸這種白粉,她就難受得想撞牆。再次跟朋友索要白粉,朋友卻不給了,非讓她買。

毒癮上身後,呂娟才知道,這種白粉就是海洛因。她拿菸頭多次燙傷自己,逼迫自己戒毒,可惜沒有成功。呂娟早年間離異,帶著女兒相依為命。漸漸,呂娟越變越瘋狂。她不僅變賣了房產荒廢了小吃店生意,甚至讓女兒退學打工掙錢,供她吸毒,並因此跟別人共用針頭,而傳染上了愛滋病。

17歲的女兒薔薔憤而遠離呂娟,去了外地打工。不久,呂娟也被南豐強戒所愛滋病醫院收治。

楊奕青知道,只有打開心結,呂娟才會配合治療愛滋病。通過警務平台查詢,楊奕青很快就聯繫上了薔薔。電話里的薔薔,卻冷冷地說:「我沒有這個媽媽。她太不稱職,我不想見她!」楊奕青沒接薔薔話茬,她告訴薔薔:「你媽媽身體很不好,因為她非常不配合治療愛滋病。她有點厭世,說生無可戀。」薔薔忽然哭起來:「阿姨,你一定要好好治我媽媽的病啊!你告訴她,她還有一個愛她的女兒啊!」楊奕青趁勢問:「那你願意來醫院看看你媽媽嗎?」薔薔迫不及待地說:「我願意我願意!」

兩天後,薔薔出現在呂娟面前。一見面,薔薔就抱住呂娟哭道:「媽媽你不能自暴自棄,你要好好治病啊!」呂娟泣不成聲:「媽媽錯了,媽媽是罪人,難受自責得要死,我無法彌補對你的傷害啊!」

薔薔擦乾眼淚,笑著告訴呂娟:「你曾經教導我,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同樣,你改了,也是好媽媽啊!我不怪你媽媽,我陪你一起往前走,遠離磨難和病痛,好嗎?」

呂娟不住點頭,母女倆抱頭痛哭,難捨難分。之後,呂娟越來越配合治療,病情漸漸穩定起來。


一個無辜孩子的獨白

在長期接觸這些病人的過程中,楊奕青還留意到,有一些病人受過良好的教育,有夢想有追求,但因為愛滋病而一蹶不振。

2019年4月,一名20歲出頭的年輕小伙肖翔,住進了專病區醫院。

楊奕青每次給肖翔掛完水,肖翔都禮貌地說聲「謝謝」。他話不多,喜歡在紙上寫寫畫畫,更多的時候,則是靠在床頭髮呆,眼裡空洞一片。楊奕青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這個文雅的孩子跟「吸毒」「愛滋病」聯繫在一起。

有一次,楊奕青給肖翔抽血,瞥見他正在寫文章。楊奕青問:「你經常給報刊投稿嗎?」肖翔搖搖頭說:「沒投過。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我經常給校報寫稿,當時我是校報記者。」

楊奕青發現,肖翔此時的眼神靈動了起來。她順著話題說:「那你可以繼續給校報投稿啊!」

肖翔的眼神暗淡了下去,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得愛滋病的事,全校上下皆知。像我這種骯髒的人寫的文章,肯定是不被學校待見的。」

楊奕青感覺到,肖翔已經產生了自厭的情緒,得經過心理輔導,讓他重拾希望,重新愛上自己。於是,楊奕青趕緊鼓勵他:「沒關係,我朋友是一家雜誌社的編輯,我明天跟他要個投稿郵箱,你可以試試。」

其實,楊奕青的這個編輯朋友是杜撰出來的,為了讓肖翔重拾信心,她才編了善意的謊言。但是之後,楊奕青通過人脈,真的要到了一家著名雜誌劉編輯的QQ。

劉編輯在知道了肖翔的故事後,給予他很多鼓勵。通過溝通,肖翔采寫的文章《戒毒所戒癮者的真情告白》順利刊發。當拿到上千元稿費時,肖翔喜極而泣。在他眼裡,這筆不菲的稿費,代表著他贏得了社會的尊重和認可。他激動地對楊奕青說:「感謝姐姐!在我最無助和迷茫的時候,你指引我找到了夢想的方向,讓我從此有動力重新出發!」

那一刻,楊奕青也激動萬分,幸福感不言而喻。從那以後,肖翔把楊奕青當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慢慢地向她敞開了心扉。

1996年出生的肖翔,是家中的獨子。父親是一家國有企業的中層幹部,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肖翔的成長可謂一帆風順,良好的家庭氛圍和教育,讓他成長為一名優秀的陽光男孩。2017年8月,肖翔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廣東一所大學本碩連讀。

肖翔的人生本來可以繼續精彩,但卻因一次意外,讓自己跌進了深淵。

2018年4月,肖翔跟著同學趙健去了一間酒吧玩。不久,一個中年男人上來搭訕,給肖翔杯子裡滿上冰啤,跟他熱情碰杯。肖翔也沒多想,禮貌性地跟男人喝了幾杯酒。

但是,很快,肖翔的意識就混沌,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時,他衣裳不整地躺在一個陌生的賓館裡,和他一起喝酒的中年男人親昵地攬著他說:「親愛的,你已經是我的男朋友了,咱們……」

肖翔甩掉男人的手,趕緊逃離。此時,肖翔一下全明白了,他被那個男人雞姦了!痛苦折磨了肖翔幾天後,他的心情漸漸平服。本以為隨著時間推移,他可以漸漸忘卻這段恥辱。但是,一個星期後,肖翔卻出現了嘔吐和抽蓄症狀,心裡就像無數隻小蟲啃噬著自己。他膽戰心驚,一聯想電影里那些刻畫癮君子的片段,他什麼都明白了——他一定是被人在啤酒里摻了冰毒,被動染上毒癮了!

他也因此被學校送到戒毒所戒毒。肖翔永遠記得那個世界末日般的日子。2018年8月,戒毒所給肖翔檢測血液,竟然查出他攜帶愛滋病毒!拿到復檢報告的那一剎,肖翔覺得天塌了下來!他歇斯底里地哭喊、撞牆、自殘、絕食,警察們每天都苦口婆心地開導他,安慰他,他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但是,他的前途在哪兒?學校還能繼續讓他完成學業嗎?父母能接受這樣的打擊嗎?

楊奕青聽著肖翔的講訴,淚水奪眶。為了完成孩子的夢想,她說什麼也得去肖翔的學校找老師談一談。

令人感動的是,學校教務處趙主任告訴楊奕青:「我們學校不會因為所謂的制度,而斷送了一個品學兼優孩子的前程。學校一直保留著肖翔的學籍,隨時歡迎他回來繼續深造。」第二天,趙主任又親切去醫院看望肖翔。他鼓勵肖翔:「好好治病,學校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等著你!」肖翔感動得淚光閃動,他緊緊握住趙主任的手說不出話來。此後,肖翔越來越陽光自信,笑容也多了起來。但楊奕青還是從肖翔偶爾的落寞中,覺察出了他內心還有一樁難以啟齒和安放的心事。

2019年11月初,楊奕青特意乘坐7個小時的動車登門拜訪了肖翔的父母。她把真相告訴了他們,陪著他們流淚。楊奕青告訴他們:「孩子是被壞人害了才會得這個病,他是無辜的,最需要爸爸和媽媽的支持。在醫療水平越來越高的今天,愛滋病只是一個常見的慢性病。所以,不必悲觀,不必難過,一定要用最平常的心態理性看待這個病,孩子才能慢慢樹立與愛滋病共存的信念,才能有勇氣活下去。」

幾天後,父母出現在了肖翔面前,他們笑容滿面地擁抱著兒子,堅定地對他說:「孩子,你在我們心裡永遠是最棒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相信你,愛你,為你驕傲!」

肖翔緊緊擁抱著父母,任淚水肆意流淌。看到一家三口如此溫馨,楊奕青悄悄退到一旁,心裡既欣慰又感動。

告別楊奕青,已是暮靄時分。遠處的群巒依然翠綠、安靜,病區醫院在群山的掩映下,也依舊祥和安寧。這裡,是給予那些孤獨、彷徨、困苦的愛滋病人理解、包容、溫暖的所在;這裡,有很多位像楊奕青這樣的好醫生好護士,每天都伸出友愛的雙手,給予愛滋病人最真摯深切的關愛,譜寫著一曲曲愛的故事,賦予了他們承載明天的能量……


(為保護病人隱私,除楊奕青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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