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十年性教育,生殖器官是最好教的,難的是愛與尊重

極晝plus 發佈 2020-01-06T13:11:49+00:00

文 | 張楠茜編輯 | 胡大旗王龍璽經常問學生們的問題是:提到「性」,你會想到什麼?從前,他收到的回答里,高頻詞是性暴力、性變態、強姦等等,網際網路普及的現在,學生說出各種各樣連他都不懂的詞彙,表達著更廣義而多元的性。

文 | 張楠茜

編輯 | 胡大旗

王龍璽經常問學生們的問題是:提到「性」,你會想到什麼?

從前,他收到的回答里,高頻詞是性暴力、性變態、強姦等等,網際網路普及的現在,學生說出各種各樣連他都不懂的詞彙,表達著更廣義而多元的性。

80後王龍璽是一位性教育專家,為學生上課,給老師培訓,也編撰過基礎性教育相關的教材和課程。

在他從事性教育的十年里,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這是個避不開的話題,從談性色變,到不得不正視,再到主動談論這個話題。

他組織過一場活動,大家在紙上寫出印象最深刻的性經歷,有人講述性行為的刺激過程,有多少次高潮;有人講的和性行為無關,比如有個殘障人士講伴侶之間互相撓背,有個女生說的是洗澡以後男生給她吹頭髮……還有一位女士,維繫過一段多年的婚姻,最終離異,她記不起來關於性的任何快樂。

王龍璽面向青少年人群教授性教育課程,包括流水線工人、做按摩的盲人、大學生等等,在與同行的交流中,他也了解過孩童和老年人的性教育情況,他發現不論地域、年齡、健康與否、受教育程度、工種,人們對於性的困惑往往很相似,常常難以啟齒,找不到正常的途徑和場合談論這些問題,他希望在安全平等的環境中,向更多人傳播關於性教育的基本常識。

在他看來,性教育不僅僅關於性行為、防止疾病、預防侵害,還涉及一些永恆的命題,包括接納自己、尊重他人,愛、親密關係、婚姻等等。

以下為王龍璽的口述:

不是每個孩子都能上清華北大,但都會啪啪啪

80後、90後的我們,很多人小時候都經歷過,和父母一起看電視,螢幕上一旦出現裸露的畫面,家長趕緊按遙控器換台,或者支我們出去倒杯水,甚至捂住我們的眼睛。

很多父母遭遇過性行為被孩子撞見的尷尬,我聽過一個例子,有個孩子晚上上廁所,撞見父母啪啪啪,他爸媽穿好衣服,帶他到隔壁屋,一直洗腦式地反覆灌輸,「你在做夢,你在做夢,你在做夢」。

一直以來,家長最大的誤區是以為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我有個朋友跟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吵架,激動時,兒子撂了一句話,「你幹嘛把我生下來?怎麼不用安全套!」焦點立馬轉移到孩子是怎麼知道安全套的。還有個朋友和二年級的女兒一起吃晚飯時,女兒突然問,「爸爸,口交是什麼?」朋友嚇得碗掉桌子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很多朋友越來越意識到性教育的重要性,但國內真正接受過性教育的人很少,咱們正式的國家級文件裡面,也還沒出現過「性教育」,用的是「性健康教育」、「生理衛生教育」、「預防愛滋病」這些詞,更強調疾病和健康的內容,而對性相關的知識避而不談。

但是網際網路普及,孩子們接觸關於性的信息很多,家長沒法再閉目塞聽,現在很多中學生說的性相關的網絡詞彙,「脆皮鴨」、「大姨夫」,大人都不懂。

很多人以為性僅僅是性交行為,所以反對性教育,實際上,性是伴隨著人一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性教育包括社會性別、性傾向、性健康、愛與親密關係等等。

「我從哪來的」這個問題恆久不變,我們小時候提問,家長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垃圾桶、下水道出水口、胳肢窩出來的。現在的80後、90後家長,對孩子的提問,開玩笑說:充話費送的、買QQ皮膚送的。

幼兒園大班的孩子們學習性教育課程,會了解到生命怎麼誕生的:老師拿來一個布娃娃,陰道里藏著一個小娃娃,老師扮演醫生,小朋友來當助產士,寶寶健康出生了,大家都站起來鼓掌。孩子們回家以後都特別激動,「爸爸媽媽,我今天在學校知道生命是怎麼誕生的了」。

有人會擔心孩子過早接觸到「不良信息」,但其實孩子越小,接觸信息越單純,生殖器官就是一個詞,跟學習認識碗筷一樣。

之前有杭州的家長舉報北師大的《珍愛生命》教材尺度過大,只是截取了其中一張圖片,那之前還有鋪墊的內容。性教育是循序漸進的過程,告訴孩子,你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脾胃腎,也有男女不同的性器官,要愛護自己的每一個器官。

性教育的本質是教育問題,但又是所有教育類別里最特殊的,因為不是每個孩子都能上清華北大,但是每個孩子都會啪啪啪,一生當中會面對愛和親密關係,會遇到與性相關的種種問題。

學生們對於性有很多問題

2011年,我去一所位於北京,招收德籍在京學生的學校上課,拿出安全套對德國學生說,「大家可能都還沒有見過這個」,學生都在笑。翻譯告訴我,在德國,小學三年級,學校就會給學生講安全套的使用。當時,國內還在因為高校安裝安全套售賣機有激烈爭議。

目前國內大多數學校很難安排性教育的課程,原因是大綱規定課程已經占滿課表,別的課比如素質教育、音樂美術都還沒排上,更別說性教育課。

但任何知識都是需要學習和訓練的,否則可能會產生很多問題。

我上課的時候,遇到過985高校的女學生提問,她們換到男生的宿舍,「聽說男生會在床上自慰,睡了他們的床會不會懷孕?」

我們在南京開設的診所曾經接診一個學生,體檢查出宮頸糜爛,她不敢告訴父母,到處借了8000塊錢治療三個月,又因為藥物濫用造成生殖道感染。她不知道的是,宮頸糜爛是生理現象,臨床不需要治療,吃藥兩周就好了。

我們會和很多學校談推廣性教育課程的合作,學校的接受度不同,有老師覺得好,但校長不同意,有校長覺得好,但教育部門不認可,這是一個牽扯到很多方面的問題。

一些學校完全接受不了,老師要求學生寫一個承諾書,放在自己的胸口宣誓,不會發生婚前性行為,把承諾書掛到櫥窗展示。

也有的學校越來越接受性教育,這個數據是肉眼可見的,2016年,我所在的機構(註:瑪麗斯特普國際組織中國代表處,面向青少年,開展生殖健康宣傳教育公益項目)給2萬多名學生上了課,2019年,這個數字已經達到了60萬。

我們會告訴學生,性是貫穿每個人一生的生命屬性,既被生物因素限制,又深受社會文化影響。我們的性教育里,包括性、性別、生殖系統、衛生習慣、懷孕與避孕、流產、疾病、性行為、愛情與婚姻等主題。

學生們對於性有很多問題,我還記得第一次上直播課,有學生走到鏡頭前,拋出四個問題:性行為的過程是什麼樣的?同性戀怎麼發生性行為?雙性戀呢?陽痿怎麼回事?

第二是獨立思考判斷,認識到不同的社會和文化對於性的看法是不一樣的,關於性的觀念也是流動的。

還要掌握一些基本的技能,避孕、識別預防性騷擾,跟人溝通並做出負責任的性選擇。有些事的預防比補救更重要。

我同事曾經去一個學校講課,學校要求把避孕的內容刪掉,怕涉及到性行為,尷尬。有一天,同事突然接到這所學校打來的電話,請趕緊再去上一節避孕專題課。後來才知道,學校打來電話的那天,一個學生就在操場上,把孩子生下來了。

有人經常說,你們講性,會不會鼓勵學生發生性行為?我們從科學人文的角度談這個,反而不會引起人的性慾,但你平時隨便上網,很多色情彈窗倒是會喚起性慾。科學中立的性教育,會讓大家知道怎麼樣在準備好、自主的情況下發生性行為。

不管是什麼人生狀態,都可以享有性

不論農村還是城市,青少年對於性的好奇是共通的。農村孩子不比城市孩子懂得少,困惑和焦慮也大都類似,比如男生集中在頻率、時間、陽痿、腎虛的問題。女生的問題主要是性交疼痛、避孕措施等。

我所接觸到的職校學生、打工的年輕人,關心實際操作問題多一些,比如防愛滋病、性傳播疾病。高校里的學生更喜歡討論態度、理念、價值觀,比如怎麼看待出軌、多元婚姻、同性戀等等。對比高校的學生來說,打工人群接觸社會更廣,發生性關係的比例更高、也更多樣。

性疾病不光是性傳播的疾病,還包括生殖道感染。我們和大型工廠有過合作,工廠流水線上的工人一站就是12個小時,請假要扣錢。女性來月經,衛生巾可能一天都不換,生殖感染的機率非常高。

我們曾經在青島的一家工廠為女工做體檢,38%的女性都有生殖感染。生病了也不知道,我建議她們去治療,隨時關注身體信號,工廠也需要做出相關調整。

不管是健康人士還是殘障人士,什麼性別、性傾向,什麼人生狀態,人們都可以享有性。

這幾年,老年群體是愛滋病的高發群體之一(註:據媒體報導,60歲以上的男性人群感染的病例報告數,從2012年的8391例上升到2018年的24465例)。我們有地方診所今年診斷出的最高齡愛滋病患者是80歲,但具體怎麼感染上的是隱私,我們不會問。

除了老年人群體,很多人會忽略殘障人士對於談戀愛、家、性生活的需求。

我接觸到的一些視力障礙的女性,從事按摩工作,經常受到性騷擾,她們對於伴侶關係中的性,並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做。

心智障礙孩子的性教育也必不可少,在廣州有個公益機構做了課程,讓一定年齡段的心智障礙孩子在特定場景里學習、訓練愛的能力,比如一起去約會、買菜、吃飯,包括喝咖啡時聊什麼話題。

有些問題每年我們都會碰到,嚴重程度不一,有一個農村的女孩發育早,同學給她起難聽的外號,她就拿繃帶把自己的胸緊緊地包紮起來,很多個冬天夏天都是這樣,後來胸部潰爛、發育異常,不得不做手術。一位城市媽媽曾經告訴我,她女兒也是這樣,反感自己的發育,每天睡覺都穿著外套,把胸部遮起來。

性教育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教人們接納自己。前幾個月,我去廣東給一些老師做培訓,一個很年輕的老師說曾經歷過性騷擾,對於任何人的身體接觸包括握手都會非常抗拒,再加上她性格內向,跟人交往會覺得痛苦。

我們聊了很多,後來她也覺得能接納自己了,不是每個人都要變得特別善於交往,接受自己的狀態,包括和別人不一樣之處。

底線是什麼?

性是人生的基本的一部分,有人開放,有人保守,有人喜歡多樣,你要學會愛自己和愛別人,享受積極的方面。

人們必須要遵循一些基本原則:自願,尊重,無傷害,最低年齡界限。

最近幾年暴露出來的女童被性侵的新聞很多,其實這些現象一直都有,還包括很多男童被性侵的,只是以前沒有曝光出來。我在上課過程中,也遇到過一些受過性侵害的女性。

有一次,我講完課,鼓勵大家分享當天的感受,一個女生舉手,她情緒有些激動地對在場的男生說,「一定要懂得尊重女孩」。

我感覺她情緒不太對,就跟了出去,後來她邊哭邊說自己的經歷:接連被親人和老師性侵,之後信佛,住寺廟修行,又被師傅性侵。寺廟的人告訴她不要聲張,否則毀了師傅聲譽。有信徒還跟她說,上輩子你是妓女,這輩子來還債。

她再也不愛梳洗打扮,故意把自己吃得很胖,這樣感覺更安全。

防性侵的教育不能憑想像去講,要注意負面影響,有一些老師會把男性描繪得特別恐怖,說少女失去了貞操會影響一輩子。女孩最後的感受是,男人可怕、性可怕。

你講性,得讓孩子明白性是什麼,它可能有積極的影響,也會有消極的影響。任何人都有可能對我們造成性侵害,甚至是親人或者鄰居,但是,大部分情況下,他們還是愛我們的。

對孩子來說,不管學了多少防侵害的技能,當處在某個環境,面對強勢的大人,技能會喪失作用。我們倡導的性教育可能只是影響力很微小的一環,防止性侵害還涉及到司法、醫療、社會監管等全部體系的建設。

到2020年,我全職從事性教育工作十年了,有個活動一直在做,讓大家分享關於性的詞彙,以前多是負面的詞,「性變態」「流產」「性騷擾」,現在還有很多新奇的網絡詞彙,大家解構和打趣各種性現象。

一句話來總結,性道德的變遷「從什麼是好的」,變成了「什麼不是壞的」。以前我們會樹立一個榜樣,凡是不一樣的都是壞的。但現在更多的提問是,「底線是什麼?」

有一次,我在青島給大學生做培訓,在安全的環境下,同學們講述自己和性相關的故事,大家分享了自己的戀愛經歷,還有青春期、小時候對性的恐慌和好奇等等。聽了很多悲傷的快樂的喜悅的故事,最後我做總結時,陽光正好從窗外打進來,我們都覺得度過了一個特別溫暖美好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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