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詩詞盤點:這些著名詩人筆下的法律故事

隱語 發佈 2020-01-06T15:14:21+00:00

文 | 獬執事在很多人眼中,中國古典詩詞總少不了風花雪月,與莊嚴肅穆的法律似乎離得很遠。其實,法律在詩詞中從未缺席,而大多數著名的詩人也往往在朝廷中有著「公職身份」,於是詩中除去兒女情長,自然也少不了案牘勞形。而在「民刑不分、諸法一體」的古代,這些詩詞內容,自然與法律相關了。

文 | 獬執事

在很多人眼中,中國古典詩詞總少不了風花雪月,與莊嚴肅穆的法律似乎離得很遠。其實,法律在詩詞中從未缺席,而大多數著名的詩人也往往在朝廷中有著「公職身份」,於是詩中除去兒女情長,自然也少不了案牘勞形。而在「民刑不分、諸法一體」的古代,這些詩詞內容,自然與法律相關了。

從某個層面來看,中國古代的法律大多是刑法。多情的詩詞與酷凜的法律相遇,真的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嗎?的確,詩人亦是儒生,一旦儒生與法律相遇,大多是「犯了王法」,基本上不是入獄便是貶謫。不過正如歐陽修在《梅聖俞詩集序》中提出「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的美學觀點那樣,正是因為詩人們與法律的相遇往往是悲劇,反而讓詩詞在這種相遇中完成了升華,從而造就出一首接一首的絕代佳作。

詩法之戰:君王法制下的觀興群怨

戰國末期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子曾在《五蠹》寫下「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前五個字用來形容中國古代的文人階層的確是再恰當不過。儒士除了忠君愛國之外,有著自身關於修齊治平的信仰與抱負,一旦這一價值取向與君王的專制相左,儒士常常不願屈服強權,於是「詩法之戰」便爆發了。但是這裡又有一個問題:到底是詩人為守法律而違背君王,還是詩人違背了君王的法律呢?

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君主的命令可以分為「旨」、「詔」、「制」、「敕」、「諭」,與國家正式頒布的律法是不是一樣的,《史記》中有「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記載正是此意。然而同樣是《史記》,又有「天下之本無小大皆決於上」的語句,這裡的「上」指的是秦始皇,由此看來皇帝又是可以凌駕於法律,或者說皇帝的旨意本身便是另一種形式的法律。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古代的「詩法之戰」很難從根本上對其定性,卻很容易尋找其外在特徵。

這種特徵便是《論語》中所說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唐宋詩人對法律的「戰鬥」基本不觸及帝制的根本,而多揭發抨擊法制的腐敗,而這種不談主義談問題的態度則是中國古代最常見的「詩法之戰」。

最常見的當然是對司法官員腐敗、專橫的鞭笞。比如白居易的《歌舞》:「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樂飲,夜半不能休。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最後兩句與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杜詩寫的是貧富差距,白詩的「秋官」和「廷尉」則直指司法官員。秋官本為《周禮》官名,後世用以代指刑部的官員,唐朝一度還將刑部為秋官;廷尉為秦置,掌刑獄,秦漢至北齊一直是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這兩個官名一出,詩的指向性就明顯了,盛世之下司法腐敗的現狀也便揭露無疑。

身為朝廷命官的「秋官」和「廷尉」這般飛揚跋扈,小到獄卒這樣的小吏也不少禍害司法的蛀蟲。晚唐著名詩人曹鄴曾有《奉命齊州推事畢寄本府尚書》一詩,其中對基層司法之惡行有著清晰的洞察:「州民言刺史,蠹物甚於蝗。受命大執法,草草是行裝……獄吏相對語,簿書堆滿床。敲枷打鎖聲,終日在目旁。」

曹鄴本身便供職於吏部,對司法現狀尚難以接受,就更不用說無權無錢的平民百姓了。

曹鄴所處的時代已經晚唐氣象,司法腐敗倒也正常。及至宋朝,商業極度發展,文人輕商的思想得到一定的抑制,於是文人筆下的詩句也漸漸與訟事相關。比如蘇軾《寄劉孝叔》中的「保甲連村團未遍,方田訟牒紛如雨」,馮時行《隱甫聖可子儀同游寶蓮分韻得郭字》中的「末俗競芒忽,訟紙霜葉落」,甚至於陸海一度發出了「庭下訟訴如堵牆,案上文書海茫茫,酒酸朒冷不得嘗,椎床大叫欲發狂。故人書來索文章,豈知吏責終歲忙」的「吐糟」。當然這一現象只集中發生於宋、明等民間經濟繁榮的朝代,整體而言,詩與法律之間的「戰」是主流,「和」是例外,畢竟孔子的「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一句已經為後世儒士打下了基調,而對官員腐敗的抨擊永遠「政治正確」。

牢獄之災:楚囚心裡的豪情與憂愁

了解到詩與法——或者說是詩人與法律之間的「恩恩怨怨」,便不難理解詩人們在君王眼中是什麼樣的存在了。治國要用這些人,但這些人又太愛「挑刺」。遇到從諫如流的明君自然沒問題,一旦君王脾氣上來,詩人們自然沒好果子吃。

自古詩人多傲骨、眼裡揉不進沙是一方面,太過性情、缺乏政治手腕也是一方面。性情中人首先很難在勾心鬥角的廟堂叢林中立足,其次縱然能夠立足也不易明哲保身,於是詩人一旦做官,因為直言犯諫或是「政治不正確」而入獄的例子也便不少見。

有唐一朝,著名詩人如駱賓王、李白、王維等「詩傑」、「詩仙」、「詩佛」們都沒少受牢獄之災的苦;兩宋以文立國,但偏偏就是在這樣的朝代發生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文字獄——當然,傲骨錚錚的詩人們自然也不會放過監獄這個明志的機會,鐵窗之下,筆墨之中,依然佳句頻出。

獄中詩當然少不了駱賓王的《在獄詠蟬》:「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駱賓王的詩辭采華膽,這首《在獄詠蟬》起筆便是典故。「西陸」可不是什麼軍事網站,指的是秋天,《隋書·天文志》里有「行西陸謂之秋,行北陸謂之冬」之語。相對仗的,「南冠」指的是囚徒,用的是楚囚的典故,革命先烈惲代英也有「留得豪情作楚囚」,是一個意思——這裡的南冠指的自然是他自己。西陸和南冠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在這裡用得如此傳神,可見牢獄也沒能阻擋駱賓王濃濃的詩性。

與駱賓王同時期入獄的詩人還有一位叫沈佺期的。這個人比起駱賓王名氣似乎要差些,但要是知道和他並稱「沈宋」的那個「宋」就是寫「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宋之問,就不難了解沈佺期在當時詩壇的地位了。沈佺期自己因為受賄入過獄,但他寫的《同獄者嘆獄中無燕》卻是為另一個入獄的同僚寫的,首句便是「何許乘春燕,多知辨夏台。」「夏台」指的也是監獄,用的是桀囚湯於夏台的典故,用在這裡分外淒涼。一段悲劇,在詩人口中,也依然古韻森森。

如果說駱賓王的獄中詩出名,那蘇軾則是「詩案」出名。北宋發生了烏台詩案,蘇軾因為寫詩涉及「譏刺」聖上而受控下獄,年少氣盛的蘇軾在獄中第一次品嘗到淒涼無助的滋味。《獄中寄子由》之二,便有一句「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其中的忐忑不安欲然於紙上,可絲毫不見其《赤壁賦》中豁然坦蕩的影子。

貶謫他鄉:萬里之行更多英雄風骨

除了入獄之外,詩人為官,也少不了貶謫。所謂貶謫,大抵指的是官吏因過失或犯罪而被降職或流放。古人忌諱「貶謫」二字,也有用「左除」或是「左遷」指代的,含義與貶謫相同。相比起入獄,詩人身上的貶謫之事簡直是家常便飯,唐宋兩朝對文人相對寬容,貶謫也算是皇帝對官員最溫和的「逐客令」了。

因為司空見慣,詩人們對貶謫也頗為放得開,再加上一路還能暫時忘記眼前的名苟且去看看詩和遠方,詩作反而可能落得豪邁。比如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其詩如驚風密雨,意蘊非常: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柳宗元因為參加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運動而遭貶,這首詩便是貶謫期間寫的。更有趣的是,這首詩被柳宗元用來送給四位友人,那四位友人跟柳宗元一樣,也是因為「政治不正確」而遭貶謫,這其中還包括劉禹錫。當時被貶的名人有八位,合稱「八司馬」,不知者聽起來可能還以為是「司馬八達」之類的威風名號,命運有時的確有些黑色幽默。

柳宗元的詩已經夠海闊連天了,韓愈的貶謫詩比他還猛烈。唐憲宗崇佛,韓愈反佛,挑著皇帝樂呵呵迎來佛骨舍利的時候懟上去一篇《諫迎佛骨表》,於是龍顏大怒立刻遭貶潮州吃牛肉火鍋去了。一書獲罪,貶謫千里之外,與柳宗元齊名的韓愈不含糊,提筆便寫: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一聯本已極致,再加上韓愈忠言直諫的加成,這一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更成了聖跡。清李光地頌其「《佛骨表》孤映千古,而此詩配之」,韓愈泉下有知,必感欣慰。

唐朝疆域廣闊,政治中心長安又位於地理位置的中心,一貶謫便常常會有「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的即視感。然而,史上最「牛」的貶謫「專業戶」詩人卻誕生在了領土保守的宋朝。對,就是那個「心似鹿」、「命如雞」的蘇軾。蘇軾一生主要被貶過三次。第一次被貶至黃州,寫了兩首《寒食詩》。詩不出名,「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之句質樸無華,並非傳世之作,但蘇軾同時還是有宋一朝最著名的書法家。《寒食詩》寫成了《寒食帖》,達到了蘇軾書法生涯的最高峰,而這幅貼子也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僅次於《蘭亭序》和《祭侄帖》。

第二次是被貶惠州。此時的蘇軾已經身經百戰了,心如止水,比起入獄之時其胸懷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在其詩作中已然沒有憤慨之氣,便如這首《惠州一絕》:「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悠哉游哉,這樣的蘇軾你可喜歡?愛上惠州後,蘇軾迎來了第三次貶謫,這一次的目的地是儋州,也便是海南島——這已經是宋朝地理上的極致了。而在此時,蘇軾更已經大徹大悟,此心光明,夫復何言?他的貶謫詩也更為樂觀積極:「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這一首題為《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詩句不一定是歷史上最大氣的,但詩後的故事一定是歷史上最豪邁的。

結語

除了入獄和貶謫,更近一步的便是死刑了。作詩講究鍊字,刑場之上不容多想,能屹立不倒喊出一聲「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已是不易,更別說作詩了。出名的有文天祥,這位宋室忠臣臨刑前寫了兩首七律,氣勢雄渾,其中「神歸嵩岳風雷變,氣吐煙雲草樹荒。南望九原何處是?塵沙黯淡路茫茫。」兩聯完全難以看出出自將死之人之手。與文天祥相對,奸相蔡京也有一首絕命詞《西江月》,「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之句,倒也是情真意切。

值得一說的是,蔡京其實只是被貶至嶺南,命中死於潭州,這首《西江月》便是死前不久所作。與蘇軾一樣,蔡京也是一代書法家,只是對生死的態度,卻不可同日而語了。

詩人與法律的相遇大多是悲劇。一方面,「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另一方面,「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法律錘鍊著詩人,同時也給了詩人錘鍊詩詞的契機。我們希望法律的進化讓詩人不再受苦,但同時又無法忘卻詩詞因苦難而沾染上了華光萬道。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