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父親、生母、後娘,共同塑造了一個天才而苦命的女作家蕭紅

玉人舊時光 發佈 2020-01-06T21:56:32+00:00

01小學時學了篇課本《火燒雲》,我們不知作者是誰,也不關心作者是誰,只是對「火燒雲」感到好奇,問老師,火燒雲是什麼?老師說,就是天空中被夕陽映紅的雲霞。於是,夏天的傍晚,我們站在田野里,看著天空中被太陽映紅的晚霞,欣喜地說:你看,火燒雲,那就是火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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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時學了篇課本《火燒雲》,我們不知作者是誰,也不關心作者是誰,只是對「火燒雲」感到好奇,問老師,火燒雲是什麼?老師說,就是天空中被夕陽映紅的雲霞。於是,夏天的傍晚,我們站在田野里,看著天空中被太陽映紅的晚霞,欣喜地說:你看,火燒雲,那就是火燒雲。


知道《火燒雲》的作者是蕭紅,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剛聽到蕭紅這個名字時,還覺得不像是個作家的名字,作家應該叫魯迅,巴金,女作家應該叫冰心、丁玲。蕭紅這個名字,太普通了。


後來見到蕭紅的照片,發現她比她的名字還普通。



怎麼說呢,要不是衣著上有點民國味兒,她跟左鄰右舍的大姐大嫂們沒什麼兩樣。


蕭紅的文字是我一讀就被吸引住的。我想起我看火燒雲的那些個夏天,蔓草旺盛,野花點點,它們伸藤展蔓,糾葛纏繞,每一株都不精緻,不完美,連在一起,卻是一派葳蕤的生機。


蕭紅的文字就是那樣,像一個孩子拿著蠟筆塗抹,東一筆,西一筆,想畫太陽就畫太陽,想畫月亮就畫月亮。我記得有個人說過,蕭紅的文字里有整個人類的童年。我不知是他自己說的,還是引用別人的,只覺得,這個說法特別確切。


在蕭紅的文字里,我們都能回到童年。


02


越讀蕭紅的文字,我越心疼她這個人。


生在白山黑水的黑龍江,死在戰火紛飛的香港。半生漂泊,半世流離,輾轉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尋找愛,尋找庇護,卻總找不到她需要的。在生命的盡頭,親人,男友,一個也不在身邊,只有一個弟弟的朋友駱賓基陪著她。


她說:「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她怎會甘心呢,她才31歲,一朵花開得正好啊,愚鈍如我,31時還漫無目的,整天看書、織毛衣呢。


近代作家,大都出生在較好家庭中,張愛玲、冰心、林徽因,都是名門之女,丁玲、蕭紅,祖上也是響噹噹的大財主。


呼蘭縣城裡,有一座氣派的大宅子。大宅分為東西兩院,東院住著蕭紅一家,西院住著佃戶和租客。後面一個園子,有花,有菜,有蜂子、蝴蝶,還有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笑聲。


老的是蕭紅的祖父張維楨。小的是蕭紅。



多年後,逃離家園的蕭紅飽蘸濃墨,描繪園中景色: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蕭紅是個天生的作家,她的觀察如此細膩,感受如此豐富。而她當年在園中,並非一個冷靜的觀察者,而是一個搗蛋的小毛丫頭。爺爺拔草,她也要拔草,爺爺鋤地,她也要鋤地。她拿著鋤頭,亂刨一氣,把韭菜當野草鋤掉,把狗尾巴草當谷穗留著。


她一會兒去摘一隻小黃瓜,吃不上幾口,就扔了黃瓜去追蜻蜓。蜻蜓追不上,她就去摘倭瓜花心,捉螞蚱。她把爺爺澆菜的水瓢搶過來,舀起水向天上揚去,喊著「下雨了,下雨了。」


祖父笑眯眯看著她,在祖父眼裡,孫女做什麼都是可愛的,怎麼「作」,他都能容忍。


出了園子,走到前面的宅子裡,祖孫兩人都不這麼快活了。


在這個並不算大的家庭里,祖父和蕭紅都是邊緣人物,都是不討喜的。


03


蕭紅本名張迺瑩,祖上從山東逃荒到東北,開荒墾田,經營店鋪,成為富甲一方的大財主。


到蕭紅祖父張維禎這代,人口眾多,產業龐雜。張維禎從阿城搬到呼蘭縣居住,他讀過書,經過商,一事無成,家中大權旁落,聽命於妻子范氏。


在蕭紅記憶中,祖母很不可愛。蕭紅小時候很調皮,祖母糊上的新窗紙,她非要用手指捅上一個個窟窿,祖母就拿著針在窗外扎她的手指嚇唬她。


遍讀蕭紅作品,會發現,祖母也不壞,她也說,也笑,也疼孩子,只是精明,嚴厲,有時看不慣丈夫死腦筋,罵他「死腦瓜骨」,捎帶著罵蕭紅「小死腦瓜骨」。


蕭紅的祖父,《東昌張氏宗族譜》上說他「秉性忠厚」「幼讀詩書十餘年」,雖說家譜不一定反映一個人的真實面貌,對蕭紅祖父來說,這個評價還是很客觀的。


祖父骨子裡,是書生氣質。祖母去世後,蕭紅搬到祖父屋裡,與祖父做伴。雪花漫舞的黃昏,祖孫圍著爐子,祖父教蕭紅吟詩,他花白的鬍鬚在爐火的微光里顫動,那金光閃閃的詩句,帶著兩顆明凈的心,飛向遙遠的往昔。


張維禎的忠厚,更是沒得說。


蕭紅寫過一件事:有一年,一個租客交不上租金,她父親把租客全套馬車拉出來,租客哭著跪求祖父。祖父解下兩匹馬還回去。為這事,父親和祖父吵了一夜。祖父說:「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兩匹馬就是命根。」


蕭紅寫這段文字,是控訴她父親的冷酷。


我讀這段文字,卻感嘆於祖父的善良,兩匹馬,無論何時,都是一筆可觀資產,祖父竟然拱手相送。也明白祖父為什麼做生意總賠本,心地柔軟的人,免不了讓心地不良的人坑蒙拐騙。


祖父總體上來說是個失敗者,一生排斥在家庭權力中心之外。


蕭紅也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她是父母的頭胎孩子,一家人熱切盼望生個男孩兒,結果生了個女孩兒,好不失落。蕭紅生在端午節,迷信說法,端午節生的孩子帶煞氣,克父母。如此一來,蕭紅更不受歡迎。


可是蕭紅不知自己不受歡迎,她臉上笑嘻嘻,小腳丫啪啪啪,爬上爬下,拿東拿西,沒一刻安寧。這讓父母更厭煩她。


只有祖父深切愛著她,他倆都是家中的邊緣人,祖父對她,惺惺相惜。


04


父親,在蕭紅筆下,是個沒溫度的冷血動物。


她寫道:「父親常常為貪婪而失掉人性。他對待僕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又寫道:「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樑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


天下沒幾個女兒會醜化自己的父親,相信蕭紅寫這些文字時,心是痛的。蕭紅的父親張廷舉不是個慈愛父親。蕭紅記憶中有件傷心事,她六歲時,祖母去世,家中大辦喪事。蕭紅還不解事,沒心沒肺地玩樂。她把缸蓋子掀下來,頂在頭上,搖搖擺擺去找祖父,走到後門,迎面遇上父親,父親一腳把她踢飛,落在灶前的火堆上。


蕭紅長大後,逃婚,私奔,張廷舉大丟面子,父女斷絕關係。聽聞蕭紅死去的消息,他也無動於衷。


母親,給蕭紅的印象也不好,蕭紅偷東西給鄰居家的孩子,母親就打她,用鐵叉叉她的腿。蕭紅說「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



母親在蕭紅九歲時去世,留下幾個小兒女,張廷舉倉皇續弦。這個繼母,蕭紅的感受是:「這個母親對我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椅子來罵我。客氣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


蕭紅只能在祖父那裡尋求溫暖。她挨了父親的打,逃到祖父屋裡,默默站在窗前。祖父蒼老的手撫著她的肩,撫著她的頭,安慰她「快快長大吧,長大就好了。」


05


蕭紅長大以後,並沒好起來,與父親的關係更惡劣。


她與遠房表兄私奔,回來以後又逃走,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京,把她追回來。汪恩甲大哥嫌棄蕭紅私奔丟人,替弟弟退了婚。


張家告上法庭,汪恩甲為了維持哥哥聲譽,說退婚是自己的意願。張家輸了官司,傳得滿城風雨,張廷舉無臉見人,只好辭去教育局長之職,帶著家人躲到老家阿城。大伯把蕭紅揍一頓,關進一間空屋子,揚言要弄死她。小嬸同情蕭紅,打開窗子讓她跑了。


蕭紅從此再沒回家。


離家以後的蕭紅兩度做母親,生過一女,一兒。女兒送人,兒子出生沒幾天夭折,朋友懷疑是她弄死的。蕭紅顛沛流離,經常自己養不活,沒條件撫養孩子。她也不知如何撫養、教育孩子,面對一個新生命,她是茫然的,除了丟給別人,她想不出辦法。


再看蕭紅控訴父母的文字,不免滑稽。她父母再不好,也把她養大,供她讀書,給她嫁妝錢。這樣的父母,打分,怎麼也及格吧。


我想,如果蕭紅不是作家,而是她遺棄的女兒成了作家,她的女兒會怎樣一把血淚訴說身為母親的蕭紅呢?


06


在蕭紅的人生悲劇中,她的父母、祖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父母一味嚴厲,非打即罵,祖父一味溺愛。祖父溺愛她到什麼地步呢?蕭紅小時候出去玩兒迷了路,有個洋車夫把她送回家。她想起祖母講的鄉巴佬蹲東洋驢子的笑話,就蹲在車上,停車時,她滾了下來。祖父揚手打了車夫一巴掌,沒給車夫錢,就把車夫趕走了。


蕭紅挨了父親的打,祖父安慰她「快快長大吧,長大就好了。」這也不對,父親為什麼打蕭紅?若是張廷舉的錯,他應該勸張廷舉不要打孩子。蕭紅的錯,他應該教她改正。而不是不分是非,教蕭紅消極等待,長大了結婚,逃離家庭。


但是,我不忍心苛責這位老人,每種性格都有與之伴隨的缺點,他這種柔軟性格伴隨的缺點就是沒原則,沒主見。


他的無底線寵溺,把蕭紅寵成一個巨嬰,也讓蕭紅直到成年,仍有一顆孩子般清亮的心,蕭紅寫的童年真是一個孩子眼中的童年,而不是一個成年人回顧童年。


我也不忍心苛責蕭紅之父張廷舉,他這一生,也過得很緊繃。


張廷舉本是張維禎堂弟的兒子,十二歲時,過繼給張維禎為子。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痕跡了,融入一個陌生家庭,並不容易。


張廷舉來到張維禎家不久,就到齊齊哈爾上學去了。張廷舉學習刻苦,一路成績優異,他畢業於黑龍江優級師範學堂,半生從事教育工作,擔任過小學校長、呼蘭縣教育局局長、黑龍江教育廳秘書等職務,是位受人尊敬的紳士。


內心裡,張廷舉有深藏的焦慮、自卑。在一個半路組合的家庭里,家庭成員的習性來不及磨合,像生鏽的齒輪,總不順滑。阿城老家,兄弟們很優秀,給他不小的壓力。


張廷舉三歲喪母,記憶中沒有母親的形象,他有一群兄弟,父親分給的愛也有限。心理學上來說,沒有被父母愛過的孩子,也不大懂怎麼去愛別人。



張廷舉一個書生,家務全憑母妻打理,生活上入不敷出,就靠大哥接濟。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就讓他焦躁。


端木蕻良的侄子曹革成在《我的嬸嬸蕭紅》中寫道:「蕭紅顯然從來沒有思索過父親作為繼子,在呼蘭張家大院的微妙處境和可能的煩惱,而把自己的苦惱和不滿一股腦兒地拋向父母。她只想從父母那兒索取任性和愛。當她認為這種愛更多的是從祖父那兒得到時,她『恨』自己的父母,很長時間裡一直不肯原諒。」


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


在蕭紅以她繼母的妹妹為原型的小說《小城三月》中,隱隱可見,蕭紅的家庭是個開明的新式家庭,只是沒有達到蕭紅理想中的開明。


蕭紅的母親、繼母,也有苦衷。蕭紅的母親與繼母共生育九個孩子(蕭紅母親姜玉蘭生育一女三子,繼母梁亞蘭生育五個子女),她們不斷懷孕,生產,哺育,還要承受孩子生病、夭折的痛苦。阿城張家的兄弟侄子經常來張廷舉家小住,幾個侄兒侄女上學,長住張廷舉家。這些家務操勞,也讓女主人心力交瘁。


姜玉蘭管教蕭紅,公公總出來護犢子。梁亞蘭僅比蕭紅大十幾歲,對蕭紅這個繼女,打不的,罵不的,也很無奈。


處在一個大家庭矛盾漩渦中的痛苦,蕭紅沒有體會過。蕭紅死得太早,沒來得及與父母和解,她就匆匆走了。


蕭紅的叛逆給張廷舉帶來莫大恥辱,沒想到,十多年後,兩個逃離家庭的兒女給他帶來了榮光。四十年代後期的土改中,張廷舉因有個進步作家的女兒和一個參加新四軍的兒子,被定為開明紳士,不但沒受迫害,還當選為松江省參議員。


1947年春節,張廷舉寫了幅對聯,貼在大門上。上聯「惜小女宣傳革命粵南歿去」,下聯「幸長男抗戰勝利蘇北歸來」,橫批「革命家庭」。「小女」與「長男」,就是蕭紅與弟弟張秀珂。


這看上去有點投機,未嘗不是一個父親的心聲。昔日之恨,今日之「惜」,皆因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他對蕭紅施壓時,自己何嘗不是承受著外界的壓力?


據說,張廷舉晚年經常從圖書館找蕭紅的作品看,不知他看到女兒筆下的他時,心中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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