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口傳到書面記載:古希臘人是如何傳承他們的歷史的?

歷史心發現 發佈 2020-01-06T04:41:32+00:00

面對卷帙浩繁、精彩紛呈的古希臘歷史,也許有人不禁會問:古希臘人是如何記載這麼龐大的史料的呢?其實在任何時代,都是多種媒介在一起傳承文化、記載歷史,歷史不是由單一的方式傳承的。而古代希臘人的歷史記載也是如此。


面對卷帙浩繁、精彩紛呈的古希臘歷史,也許有人不禁會問:古希臘人是如何記載這麼龐大的史料的呢?

其實在任何時代,都是多種媒介在一起傳承文化、記載歷史,歷史不是由單一的方式傳承的。而古代希臘人的歷史記載也是如此。在從口頭到書面的過程中,希臘人積累的歷史知識越來越多,他們的思維模式也在不斷升級,他們對於歷史記載越來越精確,越來越具有辯證思維。從媒介的發展角度看,豐富的媒介會豐富人們的思維方式,誠如傳播學者麥克盧漢所言,"媒介就是信息"。


1. 從神話到歷史:口頭時代的歷史傳承


在文字出現之前,和任何口傳社會一樣,大量使用套語、固定搭配和韻腳的韻文,是古希臘人傳遞遠古歷史密碼的重要方式。


雖然在愛琴文明時代,古希臘人就已經發展出了相對複雜的線性文字a和線性文字b,但是這兩種文字主要是希臘先民的行政管理工具,用於登記國家稅收和糧食庫存、武器儲備情況,並沒有記載更加抽象、複雜的歷史、宗教、文學內容。



因此古希臘世界最早具有史料性質的文字作品,要數7部由荷馬創作、整理,以及託名於他的戰爭史實---荷馬史詩。雖然詩歌有著極強的宗教和神話色彩,絕對不能算嚴格的史料,但毫無疑問,基於韻文的特色,荷馬史詩有著不容低估的史料價值。整部史詩的時代背景,是青銅時代大崩潰前夕的公元前13-12世紀,其主要反映的社會生活畫卷是前10-8世紀的希臘大陸。


儘管如此,荷馬和詩人們為了託名古人、讓詩歌具有陌生感和歷史感,他們會在詩詞中點綴很多格式化套語:閃閃發光的脛甲、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牛眼睛的赫拉、飲酒食肉的慾望、詩人飛翔的話語等等;在情節上,每隔一定的段落,詩歌里就會出現英雄們單挑決鬥、剝奪鎧甲、眾人祭祀神明然後分吃祭品,還有貴族們進行饕餮盛宴的場景。雖然詞語和段落上的重複,讓處於紙媒時代的讀者有臣冗之感,但是大段重複,正是古代先民們傳遞遠古信息、記憶重要事務的方式,類似的情況,也大量出現在上古時代的詩經《國風》部分里。



而從19世紀開始的愛琴海考古發掘顯示,荷馬史詩的重複性背誦,有著堅實的物質基礎:邁錫尼王族墓葬中出土的精緻金面具和黃金覆面,印證了"多金的邁錫尼"名不虛傳;史詩中英雄們使用的同款雙柄金鴿杯、獠牙頭盔、8字形盾牌,在邁錫尼遺址等地紛紛出土。拋開撲朔迷離的神話情節,僅僅是這些精美器物的出土,就足以證明詩歌藝術高於現實,但卻是紮根於現實生活的。


在古風時代,確實有大量的希臘城邦貴族將自己的家世,追溯到邁錫尼時代的英雄王族,並將國境內的邁錫尼圓頂墓堆,認作英雄祖先的墳塋,哪怕他們自己就是毀滅邁錫尼文明的蠻族之後;這些統治者紛紛以赫克托耳、裴東、阿基里斯、涅斯托爾等英雄的名字,為自己命名。在沒有書面傳統、無法進行更加深入和抽象思考的時代,古希臘人確實有這樣一段詩史不分的歲月。


當然,如果古希臘人真的停留在了荷馬時代以詩為史的程度,那就遠遠無法取得後來的輝煌成就。事實上,就連荷馬史詩都體現出了從感性向理性過渡的苗頭:在奧德賽中,主人公曆經了千萬個不同的身份,和紛繁複雜的形體變化,最後他的妻子和他的忠犬都清晰地憑藉可靠的證據,認出了物是人非的主人公;這一觀點,和"透過紛繁的表象認出事物本質"的哲學觀點可謂一脈相承,這暗示了後來古希臘在公元前7-5世紀發生的知識革命。


2. 石碑、陶片與蠟板----普通希臘人的文字媒介


到了公元前7-5世紀,在史詩以口頭的形式流傳的時候,一部分人在使用物質載體,將易變性的口頭文學記錄下來。2018年7月份,出土於宙斯神廟的公元前8世紀的荷馬史詩泥版,暗示了當時希臘人已經開始用穩定的形式保存民族記憶。



但即使到了輝煌的城邦時代,拋開金字塔尖的一小撮文化精英,大部分希臘人口依舊無法擺脫口傳文化的影響。大部分希臘人從小接觸到的教學用具,主要是沙地、石子還有蠟板,在書寫材料和書寫內容上,大部分人偏好在易得的、常見的文字載體上,寫下簡短的詞語和句式,這才是古代普通人的文化傳承方式。沙地和蠟板的特徵就是可以反覆修改,可以被使用者反覆使用。


比如石碑,1960年,在希臘的特羅增島就出土了刻有地米斯托克利法令的珍貴石碑,上面記載了溫泉關淪陷後,雅典人緊急疏散城邦公民、前往特羅增島組建臨時政府的決議;此外,在希波戰爭後,希臘各地都興建了慶祝驅逐波斯侵略者的紀念碑、石雕。

除了石碑,在城邦的日常衝突中,戰勝者和失敗者,都會留下自己的記錄,比如在邊境上樹立聖象,邀請名人撰寫悼詞、詩歌;在擊敗敵人後,戰勝者會在繳獲的武器上刻寫自己的名字,和對神靈的感恩辭,並在神廟中刻寫相關的石碑,記載本城邦的光榮歷史。這其實都是希臘人記載自己歷史的方式。

而在政治生活中,希臘人還會在陶片、貝殼上刻寫自己反對、恐懼的領導人姓名,或者在公共建築上塗鴉、題字,將他們放逐出本國,比如希臘人在陶片上留下過這樣的吐槽:"阿里斯提德斯是達提斯的兄弟","卡里阿斯穿著米底人的服飾",這些古典時代的讀者留言和跟帖,也是歷史鏡子的碎片。


總體上看,這些普通人的書寫工具堅硬、笨重,而且這些載體容易被修改,所以大部分輿論和言語在發出之後會被立即淹沒,或者煙消雲散。大段的歷史記錄和文字資料,難以被持久保留下來。因此,古希臘哲人比如蘇格拉底,都認為文字會讓人得健忘症,老師用文字傳授給學生的貌似是真理,但其實是真理的影子。


所以誠如傳播學者哈羅德-伊尼斯在《帝國與傳播》中所言,古希臘遠遠不是一個書面社會,所以不宜將具有批判思維和辯證能力的少數社會精英,與龐大的烏合之眾劃等號,因此才出現了"雄辯術主宰人民,人民主宰雅典的局面。"


但是在口頭傳統主導的古希臘社會裡,依舊有人在進行文字傳承,系統性地整理自己民族的歷史和文化遺產。


3. 莎草紙、羊皮紙與歷史散文:複雜書面記載的出現

類似於先秦民眾的"勞者歌其事",東周貴族們將自己的功勳書於竹帛、鑄造成青銅禮器,一些希臘人使用比較珍貴的文字載體,最終讓人們有機會梳理古希臘的歷史脈絡。


隨著媒介種類的增多,希臘人傳承歷史的媒介和方式也日漸多了起來,歷史信息量也隨著媒介的進步更加充沛,也更具批判色彩,在口頭史詩和簡短碑文的基礎上,更具批判意識的歷史散文出現了。

在使用莎草紙前,希臘人已經有了泥版、蠟板,記載自己民族的文學和歷史。但是泥版、蠟板笨重而且易碎,不利於遠程攜帶和長期保存,這限制了載體本身的信息容量。


但是隨著和埃及貿易的開始,莎草紙進入了希臘人的世界,希臘人將莎草紙的纖維壓成片,連成較大的平面,就構成了可以用於讀寫的捲軸。只是當時一卷書可能有10幾米長,而且紙張材料易碎易脆。


而能使用昂貴書寫材料的,往往是社會上層。但正是這種輕便書寫材料的出現,為文化階層梳理歷史信息、積累知識、進行精巧的故事編纂提供了可能性。也是得益於莎草紙,公元前5世紀之前希臘哲學家、歷史學家的著作才能流傳後世,逃避被遺忘的命運。到了公元前5世紀,雅典已經出現了早期圖書產業,柏拉圖說,只要花1個德拉克馬銀幣,雅典人就可以買到一卷阿拉克薩格拉的作品。

有了輕便的文字載體,到了公元前6-5世紀,愛琴海東岸的希臘城市,出現了一群半職業或者職業的修史人與散文家,最早的代表者是地理學家、《大地漫遊記》的作者赫卡特烏斯。這些人週遊希臘各地,吸引各個城邦的統治者作為自己的贊助人,並為他們撰寫讚美性的詩歌、家譜,或者單純地以當眾朗誦精彩的散文作品。這些人一般是沒落貴族與流亡者,從小受過相對良好的教育,但是因為政治鬥爭而被迫流亡在外,但是這一過程反而開闊了他們的視野,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到不同的歷史、文學、宗教材料;不依附於任何一方的政治立場,讓他們敢於秉筆直書,避免了向董狐公、齊太史那樣受統治者的迫害。這些人的集大成者,就是小亞細亞的歷史散文作家、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羅多德。

在這個半希臘-半蠻族城邦長大的希羅多德,一方面繼承了家族的史詩傳統----《伊奧尼亞十二城邦建城史》,一面又受到了當時希臘哲學和科學革命的影響。具體到他的作品中,希羅多德一面保留了口頭文學時代的文學傳統:在大故事框架中嵌套小故事、用一個個有著類似敘事模板的小故事組成龐大的敘事體系,而且對於他沒有涉足的中亞地區、衣索比亞地區,希羅多德基本上採用的水手商人的道聽途說,所以他的部分內容飽受詬病;

但是在當時、古希臘世界的科學革命的影響下,相比於怪力亂神的神話,希羅多德對於過去的態度是:致力於記載過去大小城邦的興亡往事,以不至於讓這些城邦的興亡歷程被時光淹沒;希羅多德沒有停留在記事的層面,對於他的所寫內容,都會附上對應的信息源頭,並且述而不作,將最後的判斷權交給讀者。比如對於希臘人歷史記憶的起點----特洛伊戰爭,希羅多德的態度是分別給出4種說法,並將鑑別權交給有心的讀者。在對於自己去過的埃及,以及波斯帝國的西部行省,希羅多德也會加以記載自己的採訪對象,比如埃及祭司、部族首領等人,在傳遞信息的同時,順便給出信息的可信度,讓有心人做出理性的評判。

由於希羅多德在流亡生涯中基本上靠演講說書稿和行商為生,所以沒有穩定收入來源的希羅多德,為了照顧普遍保持著神話史觀和神話思維的聽眾,基於說書稿整合出來的《希波戰爭史》依舊保留著口頭文學的眾多特徵,充斥著各種奇聞異事、天方夜譚。如果不大浪淘沙、仔細鑑別散落在文字中的寶貴思想,很可能會將這部有著嚴謹態度的著作當成無稽之談。

相比之下,同樣是寫曠世大戰,文化層次更高、擔任過雅典將軍、參與過公民大會、城邦外交的修昔底德,作為曾經的國家棟樑、高級政客,在信息可信度、事件親歷程度上完勝希羅多德,並將後者的道聽途說、收集奇聞異事視為討好聽眾,並就希羅多德對於上古希臘史、古風時代的希臘史做了更加嚴謹的梳理和批判。而且財力更雄厚、經濟來源更穩定的修昔底德,能夠避免受眾因素的干擾:他的書就是為了流傳後世、而不是為了討好一時聽眾而書寫的。所以他冷靜地在流放地,用寶貴的書寫材料,將自己參政、與伯利克里等政客交遊,以及親歷過的歷史現場記錄下來,傳於後世。



到了希臘化時代,希臘的帕加馬王國為了針對埃及的紙莎草禁運,開發出了使用得更長久、更耐磨損的羊皮紙,而埃及的托勒密王朝,更是以重金求購或者抄錄各地的希臘文文獻,外來商船如果帶來了文獻,都需要送到亞歷山大圖書館,供館員和研究員摘錄整理,傳承文脈。正是因為在希臘化時代,有了集大成的希臘世界的圖書館,很多文獻才得以保存下來,並在未來被羅馬人、阿拉伯人進一步繼承。


結論與反思

在分析了不同媒介所對應的思維方式就不難發現,史詩時代的重複,對應的是不加懷疑的感性認知,但是個別字詞句段,卻有著現實世界的物質基礎,體現了"文學來自生活但又高於生活的原理";


而到了書面時代,"媒介就是信息"的原理,影響了人們的認知方式:相比於希臘普通人多變(蠟板)、信息容量小(陶片)的載體,莎草紙輕便、信息量大的特徵,讓當時的知識精英有機會接觸到歷史上長期積累下來的知識,並在此基礎上進行批判式的寫作,進而對歷史產生更深刻的認知。


在梳理了古希臘歷史文化的傳播方式之後,其實會發現,在任何時代,在傳媒方式上,多種媒介往往是分層存在、並行於世的:即使是在網際網路高度發達、資訊類軟體層出不窮的今天,在特定的消費場景中,廣播和說唱,依舊延續著口頭文學時代的使命,重複的詞語、有節奏的旋律,也是rap說唱者所必備的技巧;而歷史悠久的印章,依舊有著不可取代的儀式感和神聖性,哪怕它本身承載的文字信息非常有限,但是再高新的媒介,都要尊重它的一席之地。



參考文獻

哈羅德-伊尼斯:帝國與傳播

雷諾茲:抄工與學者 希臘、拉丁文獻傳播史

希羅多德:希波戰爭史

王以欣:神話與歷史:古希臘英雄故事的歷史和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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