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大師王國維(靜安先生)所著《人間詞話》第88章雲:
「暮雨瀟瀟郎不歸」,當是古詞,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詩云「吳娘夜雨瀟瀟曲,自別蘇州更不聞」也。
按照靜安先生的說法,「暮雨瀟瀟郎不歸」應當是古代的詞句,不一定就是白居易(晚年曾任太子少傅,故號稱白傅)自己所寫的。所以,白居易才在詩中說:「吳娘夜雨瀟瀟曲,自別蘇州更不聞。」
那麼,「暮雨瀟瀟郎不歸」此句是不是白居易所作呢?王國維為何有此之說呢?
01 我們先從白居易的《長相思》談起
深畫眉,淺畫眉。蟬鬢鬅髻雲滿衣,陽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染指相思之事是歷代詩詞文人付諸歌詠的最佳題材之一。「長相思」作為詞牌名,取自南朝樂府「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句,內容多寫女子懷念久出不歸的丈夫,屬於典型的閨怨詞之一。
唐朝大詩人李白、白居易等曾有多首佳作傳世。
我們今天所探討的這首《長相思》便是白居易為數不多的傑出詞作。
」深畫眉,淺畫眉。蟬鬢(bìn,婦女的一種髮式,其特點是輕而薄,如蟬翼。)鬅鬙(péng sēng,頭髮散亂的樣子)雲滿衣,陽台行雨回。」詞的上片意思是說,精心畫眉是畫得深好呢,還是畫得淺好呢。想起以前的卿卿我我,鬢髮散亂雲滿衣,仿佛陽台行雨又一回,可惜已是昨日舊夢。
詞的下片呢,「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形容風雨急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意思是說,巫山是那麼的高,又是那麼的低。傍晚時分,風雨交加,你還不歸,空房獨守,心情十分不爽,糟糕透了。
可以說,在這首詞《長相思》中,白居易緊緊抓住了閨婦最為痴情的片刻之間,來展示她纏綿悱惻的相思之苦,用筆細膩,直抵人心。
因此,南宋詩人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中這樣評價到:「《長相思》一詞,非後世作者所及。」
02 吳二娘是《長相思》的原作者嗎
然而,靜安先生為何質疑白居易的版權呢?還是從白居易的一首詩《寄殷協律 / 多敘江南舊遊》說起。
五歲優遊同過日,一朝消散似浮雲。
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幾度聽雞歌白日,亦曾騎馬詠紅裙。
吳娘暮雨蕭蕭曲,自別江南更不聞。
就因為,這首詩的末句「吳娘暮雨蕭蕭曲,自別江南更不聞」的描述,靜安先生就持有懷疑態度,否定白居易的《長相思》才華嗎?
其實,我們還得從明朝的文學家明楊慎說起。他在《升庵詩話·吳二娘》是這樣記述的:"
吳二娘,杭州名妓也。有《長相思》一詞雲:'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間時,花枝難似伊。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
筆者有兩點疑問:
- 第一,吳二娘是「杭州」名妓嗎?
其實,關於吳二娘的身世,古書多談為「江南名妓」,白居易詩中的「吳娘」,也是由歷史淵源的,她也不是「杭州」的,而是「蘇州」的。
白居易那首經典的《憶江南》其三是這樣寫的: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上述所寫的「吳宮」、「吳酒」和「吳娃」中的「吳」乃是指蘇州之地。「吳娃」的意思也與「吳娘」相同,都是指白居易在任蘇州刺史期間所遇到的有名歌妓。
所以,楊慎所言「杭州」是有誤的。
- 第二,楊慎所指的那首《長相思》與白居易的,出處區別較大。
主要是全詞的上片,可以說是完全不同,意境更是天壤之別。「畫眉」的那種閨婦複雜心理,被「深花枝、淺花枝」的膚淺表象所取代,整首詞所抒發的閨怨之情也大打折扣。
其實,清朝學者、林則徐的姻親葉申薌《本事詞》種有一則記載:「吳二娘,江南名姬也,善歌。白香山守蘇時,嘗制《長相思》(深畫眉)一闋云云。吳善歌之,故香山有『吳娘夜雨瀟瀟曲,自別蘇州更不聞』之詠,蓋指此也。」
從中我們可以得知,吳二娘是以「善歌」得名而已,而且《本事詞》已經直言此詞是白居易在蘇州任職時所寫的。
那麼,靜安先生斷然否定白居易是出自那種考慮呢?
03 靜安先生的「項莊舞劍」
對於白居易這首《長相思》,近代著名學者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這樣具體評述:
先言其妝飾,風鬟霧鬢,約步而來。次言其情思,虛帷聽雨,其寥寂可知。轉頭以巫山高低,聯合上下文之「陽台」、」暮雨」,句法細密。長短句本嗣響樂府,此首音節,饒有樂府之神。
俞陛雲的主要觀點有兩點:
一是「樂府之神」,這也是白居易詩歌創作的主要風格,他是中唐時期「新樂府」詩派的領軍人物。
二是「典故化用」。白居易對於閨婦的相思之情,巧妙地借用巫山神女這個熟悉的典故來映射表達。戰國時期辭賦名家宋玉所撰的《高唐賦》中的神女曾說過「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的話,且曾主動向楚王投懷送抱,一段春宵往事流傳千古。
從此以後,「陽台行雨」成為男女歡會的代稱,」巫山「也成為有情之人幽會的替代之詞。
靜安先生對艷詞歷來是不待見的,他在《人間詞話》中這樣說:
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娼妓之別。
他認為歐陽修(永叔)、秦觀(少游)總算認可點,還算「淑女」,但是周邦彥(美成)呢,如同「妓女」。
要知道,周邦彥那可是北宋婉約派集大成者,有「詞中老杜」之稱。
這是他錯認白居易不是原作者的原因之一,白居易雖然歌妓眾多,這麼大牌詩人,不會有此「不雅之作」。
其二,俞陛雲所贊白居易之詞,主要是典故化用的好。
然而,靜安先生《人間詞話》中,著重指出,是否隸事是裁斷詩人高下的重要依據。
何謂「隸事」?就是歷史典故,靜安先生對於詞作的主要觀點之一,就是反對化用典故,崇尚真實自然。
因此,他認為,這種淺俗之詞不是白居易所為。
其三,最為關鍵的,還是靜安先生的「項莊舞劍」之舉,他不在於白居易,而在乎他的詩詞之學。
晚清著名詩詞學者陳廷焯也格外青睞白居易這首《長相思》的,他在《雲韶集》卷一這樣說:
香山詞,不求高而自高,骨高故也。看他只是信筆寫去,絕不著力,而意識往復無盡。
從「骨高」和「絕不著力」兩個用語來說,評價還是很高的。
而陳廷焯在詞學傳承上,是屬於常州詞派,是秉持清朝詞學大家張惠言觀點的。
但是,靜安先生並不認同常州詞派的言論,甚至用「枯槁而庸陋」來形容,輕視他們的藝術成就,用「纖小而輕薄」,反感他們的眼界不大,境界的狹仄可見。
因此,靜安先生詞論的淵源與陳廷焯不是一條路,「非此即彼」的否定之論,也就把陳廷焯的常州詞派當成了「沛公」。
就此意義來說,白居易也成了《長相思》詞作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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