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池莉散文:半個奇遇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05T02:50:49+00:00

誰都有狀態差的時候。狀態極差的那樣一種鬱悶、厭倦與絕望,真很要命,難以言喻且神仙也救不了。醫生與作家,都是琢磨人的職業,所以我就有兩個職業習慣,所以我就被習慣成了一個喜歡琢磨人的人:人是靠什麼得救的?當你狀態極差的時候。


誰都有狀態差的時候。狀態極差的那樣一種鬱悶、厭倦與絕望,真很要命,難以言喻且神仙也救不了。醫生與作家,都是琢磨人的職業,所以我就有兩個職業習慣,所以我就被習慣成了一個喜歡琢磨人的人:人是靠什麼得救的?當你狀態極差的時候。

這一天不幸,我狀態極差,雙腿沉重腦袋昏沉走進北京西客站,一看,離本次高鐵發車時間還差兩個多小時。生怕路上塞車,提前量打大了,不料路上沒塞,塞在了候車室。候車室高度滿座,加上大堆行李和隨意放置的腿們,基本水泄不通。此番來京工作不順幾晚失眠,竟憤而想去爬長城,覺得自己18歲心愿在幾十年里赴京百趟都未落實,實乃人生一大失敗。不料所乘的士,半路追尾,我再次失敗。就這樣,我身帶多處擦傷和瘀斑,眼睛紅腫酸澀,鼓起最後勇氣,環顧候車室,想與他人對上眼神打個商量,看能不能擠擠半個臀都行,結果又是失敗。滿目的人民群眾,少數人發獃打盹,多數人埋頭刷屏,間或抬起一張面孔,也是一臉麻木。人與人之間,沒溫度沒態度沒環境,人人都煩別人,人人都嫌人太多。諷刺的是,我正是其中一員。難熬的兩個多小時分分秒秒,我的世界觀一落千丈。我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朋友,我問自己,一遍又一遍。

終於開閘放行,裹挾在爭先恐後之中推推搡搡進車廂,撲面又是縱聲喧譁,呼朋喚友叫嚷打牌打牌。天啦,這一瞬間,靜息或睡覺的希望,又頓時破滅。我倍受打擊,眼皮都沒有力氣抬起,完全不看人了,只顧低頭對號入座。我第一排,雙人座,靠窗。靠走道乘客,我的鄰座,一中年男士,已入座並已閉目養神。火車還沒開動,這麼快就進入狀態?我略感驚異,仿佛他偷了我的構思。驚異之下,忽然發現:我似乎時來運轉了。謝天謝地:該男士衣著潔凈、質地優良、款式得體、頭髮不髒不膩、無煙臭無異味,胳膊交叉收攏在自己胸前,雙腿交叉收攏在自己座椅下,座椅靠背也是收攏豎起,儘管在假寐,也顯然是一副文明禮貌生怕打擾妨礙其他乘客的姿態。而整個車廂,大多數乘客都在擠來擠去,急忙坐下,急忙放下靠背,坐下就急忙敞開雙腿直伸八叉,胳膊大幅度橫架於兩個座位之間的扶手,手機急忙打起來,高聲大氣,旁若無人,這不就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乘車環境嗎?打自我17歲出門遠行至今,已無數次舟楫輾轉經歷無數鄰座,旅客不都是這樣嗎?今天這位自好自律到堪稱完美的鄰座,我還真第一次碰到,更基於以上所有遭遇,不由心生感慨:或許在他,只是習慣與素養;在我,卻是與祖國悠久古典禮儀的一種久違。或許在他,只是安分守己;在我,已算高風亮節。或許在他,只是舉止得體;在我,卻是獲得尊重。驗票來了,鄰座假寐結束。不知不覺,我們閒聊起來。這一聊,不僅十分投契,更有一種無顧無忌的坦率,有些想法、觀點、疑惑與苦悶,因我深知禍從口出,是連親朋好友都不會訴說的,倒是這一刻的萍水相逢格外放鬆,說了,就了,隨風,飄散,無禍且得福,這份福氣叫做知音,竟是素昧平生來托底。

鄰座先到站,彼此道謝,老友般說再見。我繼續行程,而上車之前的壞心情,已徹底消散。戴上耳機,音樂低回,遠望窗外,看到的卻不是窗外景色,而是躍動在更加廣闊時空的奇異美景,有靜物有人物有聲有色如泣如訴,令我身心清澄,煥然一新。這樣一種被激發被打開被連結,簡直妙不可言。原來拯救人的,還是人。人啊人。我這一輩子,一直都保有兒時天真幼稚的幻想,總幻想奇遇神跡,倒不曾料想凡人凡事,也會有不凡的輝光,這也算是半個奇遇了。奇遇半個,我也感恩於心。

( 原載:2017年11月12日 新民晚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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