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2020
因為沒得到,一切就都是未知的;
可以被想像得無比純粹、無比美好。
晚年時,金庸先生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了一場大修訂。
包括《倚天屠龍記》的結局。
此前的版本,由一個懸念結束。
當時,張無忌正跟趙敏你儂我儂,說著一輩子為你畫眉的知心情話。不料周芷若卻忽然出現在窗外,提起他曾答允她一件事。
和趙敏的三件事情一樣,都是暫時想不到記在帳上的,都是「只要不違背武林俠義之道,什麼都可以」。
但具體要張無忌做什麼,周芷若不肯明言,只開玩笑似的賣了個關子:「這時候我還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
讀者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唯恐這可怕的周芷若再生事端,張無忌更是惴惴不安,手裡的筆也掉到了桌上……
可故事卻戛然而止,往後種種,都由讀者自行想像。
到了世紀新修版,周芷若終於明明白白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一報還一報!那日在濠州,趙敏不讓你跟我成親。此後你到蒙古,哪怕你日日夜夜和趙敏在一起,卻不能拜堂成親。」
說實話,這個要求挺過分。
不拜堂,意味著趙敏永遠不能成為張無忌的合法妻子,哪怕兒孫滿堂白頭偕老,也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同居伴侶。
古代的拜堂,是個莊嚴神聖賦予法定身份的程序,大概類似於今天的領證。
當年,張無忌的父母身處海外荒島,但也要虔誠跪下,嚴肅認真地拜了天地,才敢光明正大地做夫妻。
不過,蒙古姑娘趙敏也許並不在乎這些禮節規範,不拜堂又怎樣?根本耽誤不了我們親親我我生娃娃。
但是,更意味深長的,是後面那句話。
「你們儘管做夫妻、生娃娃,過得十年八年,你心裡就只會想著我,就只不捨得我,這就夠了。」
對這個結局,少年人往往大惑不解,猜不透周芷若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留個大大的問號在心頭。
要等到多年後翻閱至此處,才會有種恍然大悟的唏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十年八年之後的事情,金庸沒有再寫。
但我們可以用老爺子筆下的另一對夫妻來對照:郭靖與黃蓉。
多年以後再出場,黃蓉變了。少女時代的輕盈嬌媚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略顯滄桑的中年婦人,舉手投足間充滿了俗氣的護短和教條。
大家都說,黃蓉不可愛了。
處處提防楊過不說,還充當了封建衛道士的角色,對小龍女一番諄諄說教,直接導致二人分離,這才惹出絕情谷那一堆麻煩事兒來。
後來就更討厭了。
她把大女兒養得刁蠻任性,一言不合便砍了楊過的手臂。當爹的郭靖氣急敗壞要修理女兒,她竟拚命護犢子,給人一種是非不分的感覺,哪兒還有俠女的樣子?
對這樣的轉變,人們往往心生感慨,可細細一想,卻又覺得自然而然。
一方面,是因為主角光環褪去。到了《神鵰俠侶》中,黃蓉的聰明就表現為了精明,那些足智多謀,亦會被理解成精於算計,多少會有些面目可憎。
另一方面就是,她嫁了人、當了媽,眼裡想的、心上裝的都漸漸變多,再不可能如從前般無所顧忌。
這幾乎是天下女人的縮影。
少女轉變為婦女,本就是個靈氣消散的過程。拿賈寶玉的喪氣話來說,宛如一顆珍珠變成魚眼珠。
趙敏又何嘗躲得過?
她與黃蓉,倒有幾分類似。一樣的出身優越不曾被命運欺負,最後長成明媚鮮妍的一朵花兒。愛一個人,就不管不顧地衝過去,被旁人罵作是「妖女」亦毫不退縮。
等做了夫妻生了娃,想必趙敏也會如黃蓉般心思用盡,曾經的陰狠毒辣會再度重現。只怕其可憎程度,不會亞於黃蓉半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遺憾的是,張無忌和郭靖不一樣。
郭靖憨厚老實,對先前訂婚的華箏只有兄妹之情,終身不曾對黃蓉之外的第二個女人動心。
張無忌就不同了。
即使到了大結局,他還在搖擺不定,念念不忘著舊愛,把周芷若、小昭、蛛兒全都想了一遍。
往後餘生,他真的能只愛趙敏一個嗎?
當紫陌紅塵撲面而來,當風花雪月散去,當愛情濾鏡被歲月無情揭開,他張無忌,真的不會想念那位秀若芝蘭,曾餵他吃飯的周姑娘嗎?
不得不承認,周芷若深諳兩性心理學。
男人那些秘不示人的小心思,她早就暗中琢磨了個透,然後把自己化作一粒微小砂石,橫亘進張、趙二人的感情里。不痛不癢,但一輩子都在那裡作怪。
別怪我危言聳聽。
現實中的男男女女,十有八九,都曾回憶過曾經那個人吧?
午夜夢回時,大約也曾坐在床頭惆悵萬分,甚至暗戳戳地想像過,假如當初跟ta在一起,現在應該會很幸福吧。
至少,眼前的雞毛蒜皮會一掃而空:不至於為婆媳矛盾引發家庭大戰、不至於為做飯洗碗吵得雞飛狗跳、不至於為幾百塊錢爭得面紅耳赤……
因為沒得到,一切就都是未知的;而這種未知,可以被想像得無比純粹、無比美好。
去年參加了一個同學聚會,席間一位女同學爆料:「來之前XX特地跟我打招呼,讓我拍照發視頻都避開他,免得被他老婆發現。」
眾人哄堂大笑,可笑著笑著,心酸卻隱隱約約地浮了上來。
我們的青春已下線,如今圍坐著圓桌,各自都長出一張成熟的臉。這頭舉杯歡笑縱情高歌,家裡那位卻忌憚著「同學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
我相信這種說法並非空穴來風。
久別重逢能為舊情復燃創造溫柔的土壤,讓那些掙扎在柴米油鹽中的平庸丈夫或妻子,在往事的浮光掠影中,看出別樣的光彩與希望來。
枕邊人早就相看兩厭,但記憶中的那位,依舊閃閃發光。
我極愛張愛玲的紅玫瑰理論,曾在文章中引用過無數回。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趙敏和周芷若,可不正是那兩朵玫瑰花?
一個燦爛熱烈、一個內斂沉靜,且都姿容絕代,對張無忌一往情深。
但請相信我,無論娶了誰,他都會後悔。
且不談論張無忌的性格,只說婚姻本身,那本就是個「去完美化」的過程,它容易耗光激情,將「已得到」變得索然無味,將「已失去」渲染得可歌可泣。
有位朋友傾訴,說自己結婚後,總會在和丈夫吵架冷戰時,有意無意地翻著前任的微信看。看著看著,眼淚便簌簌而下。
她想起那些花好月圓的從前,感慨著自己曾被另一個男人無條件地寵愛。而眼前只有瑣碎的工作與家務,於是她想逃,逃到前任的懷抱里去,伏在他的胸前痛哭流涕。
她記不得當初為什麼而分手,只知道他眉目溫柔,仿佛是一生一世的守候。
可一看前任的朋友圈,見他的封面是你儂我儂的婚紗照,她又猛地想起,如今已使君有婦羅敷有夫。
所以還能怎樣呢?
不顧一切地約見、舊情復燃,要死要活地鬧離婚,衝破層層阻礙結合?
然後他們也變成了俗世中最普通不過的一對夫妻,在柴米油鹽中打滾,慢慢地生出怨和恨,再接著懷念各自的前任?
矛盾換了一種方式,依然堅不可摧地存在於人生。
這哪兒是什麼真愛,這分明是人類的貪慾在作祟。
其實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戀愛與失戀中學會怎樣去愛,然後在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好的時候穿上嫁衣,把餘生交給了眼前這個人。
至於那個ta,你所有的懷念所有的遺憾,其實都來源於這耳熟能詳的六個字:得不到、已失去。
這一生,誰還沒個硃砂痣白月光呢?
不如憐取眼前人吧。
END
-作者-
婉兮,90後寫手,不偏激不毒舌,有溫度有力量。微博 @婉兮的文字鋪,個人公眾號:婉兮清揚(ID:zmwx322),已出版《那些打不敗你的,終將讓你更強大》,新書《願所有姑娘,都嫁給夢想》火熱銷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