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海打工的苗族阿姨,在陸家嘴開了場音樂會

上觀新聞 發佈 2020-01-08T07:05:52+00:00

演出已經開始了,張腰往和張春花姐妹倆才到。衣服也來不及換,穿著毛衣和羽絨服就匆匆登場。上場後,張腰往的手機還在台下拚命響,觀眾席里有人皺了皺眉。是正趕過來的老鄉打的,大概是找不到路了。張家姐妹身旁站著梁描講和楊梅,早已換上家人千里迢迢寄來的節日盛裝,這是第一次在上海穿戴。

演出已經開始了,張腰往和張春花姐妹倆才到。衣服也來不及換,穿著毛衣和羽絨服就匆匆登場。上場後,張腰往的手機還在台下拚命響,觀眾席里有人皺了皺眉。是正趕過來的老鄉打的,大概是找不到路了。

張家姐妹身旁站著梁描講和楊梅,早已換上家人千里迢迢寄來的節日盛裝,這是第一次在上海穿戴。衣服上複雜的紋樣是她們自己繡的,「要一年才繡一件」,頭上和身上的貴重銀飾,也已壓箱底許久。

台上的4位苗族阿姨,都是50歲左右,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貴州黔東南凱里市台江縣旁海鎮凱棠鄉。她們靠老鄉「一帶一」來到上海,在城市各個角落做保潔阿姨。梁描講在M50創意園區,楊梅在7號線常熟路地鐵站,張家姐妹在嵐皋路的一個商場。

梁描講、楊梅、張腰往、張春花登台演唱第一首歌,遲到的張家姐妹還沒來得及換上節日盛裝。 張珊 攝

苗族女人總有唱不完的歌。她們談戀愛的時候唱情歌,結婚後唱酒歌,人到中年了,就聚在一起唱相約歌。阿姨們很愛唱相約歌,相約歌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相互傾訴,感慨人生,歌詞常常是即興的。然而,在故鄉隨時隨地張嘴就唱,來到上海便不太敢放聲歌唱——上班的時候如果大聲唱會被投訴,下班回到家唱,又怕影響到鄰居休息。

苗族女人吃苦耐勞,來上海工作幾年幾乎從沒請過假。但2019年12月29日這一天,她們各自請了假,從四面八方來到震旦博物館。台下坐了近百位觀眾,全是來聽她們唱歌的。

「我如水漂泊的一生」音樂會在震旦博物館多功能廳舉行,現場有近百位觀眾通過預約參與。 張珊 攝

直到開演前兩分鐘,她們才確定了唱歌的順序。第一首歌是一首飛歌,《爬上高山好地方》。什麼是飛歌?飛歌高亢嘹亮,可以飄過山頭,唱給山那邊的人聽。上海沒有山,只有高樓。她們此時身處的震旦大廈,就是無數高樓中的一幢。但一唱起苗歌,他鄉就成了故鄉。

漂泊之歌

邀請這些苗族女人來唱歌的,是上海音樂學院音樂人類學專業的研究生熊曼諭。她的碩士論文開題報告上個月剛通過,題目是《在滬苗族務工婦女的音樂生活》。

2018年4月,熊曼諭的導師、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蕭梅在朋友圈看到,半度音樂的創始人小草說她在M50創意園區的一間洗手間裡,聽到有個保潔阿姨在唱苗歌。於是,蕭梅在自己的學生群里發布了這個消息,問誰有興趣關注苗族婦女在上海的音樂生活。

那時熊曼諭剛通過研究生考試,這是她進群後收到的第一條群消息,並未多留意。直到大半年後,蕭梅再次跟她提起這個課題。熊曼諭有些猶豫,此前她所想像的田野調查,都是去遙遠的地方,研究一些異文化,沒想過要在大都市裡做田野。考慮再三,她還是要來了梁描講的微信,加了好友。然而對方遲遲不通過好友申請,電話也不接。

一開始就碰壁,熊曼諭想,這課題怕是做不成了。

兩個月後仍無回音,沒辦法,熊曼諭只好去M50碰運氣。那麼大的園區,她靠著一張微信頭像,竟然找到了梁描講。

「我想聽您唱苗歌。」她對梁描講說。

沒想到這一見,原本的隔閡很快消失了。站在蘇州河邊,梁描講用苗語唱起一首相約歌:「我這一生一直漂啊漂,如同流水一樣白活了……」一年後的那場音樂會,主題為「我如水漂泊的一生」,靈感就來自這句歌詞。

工作間隙,梁描講對著手機唱苗歌。熊曼諭 攝

在梁描講工作的M50創意園區,有許多畫廊。一間畫廊的櫥窗里,掛著一幅苗族女孩的畫像。畫中人穿著紅黑相間的傳統服飾,露著小蠻腰,雙手搭在頸間精細複雜的銀飾上,笑盈盈地注視來往行人。看到這幅畫時,熊曼諭突然覺得很諷刺:這就是人們心中對苗族女人的美好想像,浪漫、詩意;而那個真實的苗族女人,正彎著身子,在畫廊門口一遍又一遍地揮動掃帚。

梁描講今年47歲。她16歲結婚,不久後隨著老公離開家鄉,先後輾轉武漢、大連等地,賣苗族銀飾;後來銀飾生意不好做了,就跟著老鄉一起去昆明擦皮鞋。大約3年前,他們到了上海,兩個人在不同的公司做保潔。

夫妻倆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在貴州工作;二女兒在廣州的工廠里打工;小兒子還在山西上大學,成績不錯。夫妻倆為了多賺點錢,每人打兩份工,今天在這裡上班,明天在那裡,沒一天休息日。他們住在上海火車站附近的出租屋裡。屋子七八平方米,月租七八百元,進門就是一張床,再沒有多餘的地方落腳。

因為梁描講,熊曼諭又認識了在七號線常熟路地鐵站做保潔的楊梅。楊梅今年50歲,住在寶山區場中路一間15平方米的屋子。楊梅和她的丈夫,楊梅的妹妹和妹夫,還有一位表哥,5口人,日常起居,全在這15平方米內。一張上下鋪的鐵床,一張雙人床,用褪色的舊床單圍著,構成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間。中間是一張小方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陽台上還有一張單人床,表哥睡。

楊梅編過一首歌詞,《在上海打工》,講的是她自己的故事,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針底斷線絲,我命如殘身。來到上海場,去掃地也行。得到些銀兩,去培養後生。心干意也絕,咱別再操心。隨它怎麼樣,別再想那些。想多招人諷,淡如刷鍋水。倒入屋後溝,鴨子也不喝。」

返鄉歌唱

來上海3年,梁描講和丈夫都沒回過家,一是捨不得過年期間的三倍工資,二是心疼路費。2019年3月,梁描講的女兒生了孩子,她才和丈夫第一次回家,熊曼諭也跟著去了。

熊曼諭現年23歲,母親不放心她跟隨結識不久的異鄉人回鄉,也跟了去。作為研究者,熊曼諭總想著書本上那些關於田野調查的術語——「跳入」「跳出」「主位」「客位」,而母親常常對她說:「不必有負擔,其實很簡單,就是人和人的相處。」

他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上海到貴州凱里,然後坐了半天大巴,從凱里縣城到旁海鎮。梁描講的女婿開車到鎮上來接,才終於進了村。

梁描講家是一幢老宅子,比起在上海的出租屋,寬敞了數倍。女兒家是新修的,更加亮堂。一回到家,梁描講就忙前忙後,待客接友,一刻不閒。只是山裡的三月,不僅氣溫低,也沒什麼人氣。春節已過,在外打工返鄉的人又候鳥般飛走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

去年三月在黔東南,梁描講和熊曼諭的媽媽。熊曼諭 攝

雖然人不多,飯桌上卻也十分熱鬧。面對從上海遠道而來的客人,大家拿出了好酒好菜招待。酒杯一端起就放不下,一次又一次地倒酒,一遍又一遍地唱起酒歌。熊曼諭望著飯桌上好客的女主人,突然覺得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唱就唱。

在凱里老家,梁描講和家人朋友們唱起酒歌。 熊曼諭 攝

今年過年,熊曼諭又要去凱棠鄉。這一次,邀請她的是楊梅。邀請的時候,楊梅反覆念叨:「就是家裡很窮,沒什麼東西招待你哦」。

去年過年楊梅沒回家,今年早早請了10天假,其他在上海的苗族阿姨們也都請了10天假。因為今年大年初二,村裡會有盛大的「姑媽回家」活動。

「姑媽回家」的習俗,跟漢族的「回娘家」有些相似。在這一天,出嫁了的姑媽們,要領著姑爺,帶著禮物回娘家。大家會穿上傳統服飾,抬著美酒美食,一路踏著蘆笙曲的節奏,把苗歌唱個夠。到了大年初七,楊梅要參加親戚的婚禮。她邀請熊曼諭和她一起,打扮好,去迎親。

上一次去凱棠鄉,村裡人少,熊曼諭沒怎麼看到大家一起唱苗歌的情景,只能看梁描講給她的村裡人「三月三」對歌的碟片。這一次,她終於可以看個夠了。熊曼諭的父母照樣隨行,他們要去看望去年結識的苗族朋友。

一年過去了,一切都在慢慢改變。如今梁描講每次把熊曼諭介紹給別人時,都稱她為「我的小熊」,儼然把她當成自己在上海的女兒。熊曼諭從一開始不知如何與阿姨們聊天,到常常去阿姨家蹭飯,還介紹父母與阿姨們相識,就好像彼此都多了一些親人一樣。

隔空對歌

實際上,第一次見梁描講,在蘇州河畔聽她唱起第一首苗歌時,熊曼諭就萌生了為阿姨們辦一場音樂會的想法。然而,這個想法曾遭到一些同學質疑:為什麼一定要為苗族阿姨們辦音樂會?觀眾會不會只是獵奇,來看熱鬧?這場音樂會是否會給她們帶來更多困擾?

阿姨們也有許多擔憂:唱不好怎麼辦?大家聽不懂怎麼辦?大家不喜歡怎麼辦?

在微信群里對歌,在「全民K歌」上錄歌,她們都很擅長,但她們從未面對過這座大城市裡的這麼多觀眾。

為了討生活,許多苗族人離開家鄉。年少的時候在家鄉,過節唱,不過節也唱,面對面唱,隔著山頭也唱。如今,散落在天涯海角的他們,依靠網際網路,依靠聊天軟體,繼續對歌,對抗孤獨,驅散鄉愁。

梁描講和楊梅在路邊唱苗歌。熊曼諭 攝

剛吃過晚飯,在場中路的出租屋裡,楊梅拿起手機就用苗語唱了起來。QQ里的「黔東南十大歌王」交流群有1998人,微信上「苗歌響起黔東南」「有緣千里來相會」的對歌群,每天晚上都很熱鬧。

楊梅的唱詞十分簡單,翻譯過來是:「你下班了沒有?吃飯了嗎?吃了飯,出來唱歌……」唱完發送過去,就等著對方用歌聲回應。上班的間隙,楊梅偶爾也會在地鐵站狹小的員工休息間裡,對著手機唱幾句,「幹活就幹活了,有一點空閒時間,就悄悄唱一唱。我喜歡唱得很,心裡想到什麼就唱什麼。」

「我和我老公就是對歌認識的。年輕的時候,他在我家門口唱。他唱一首,我唱一首。」楊梅說。去年10月,她丈夫離開上海回了家鄉,到晚上,思念了,夫妻倆會在手機上隔空對歌。

除了在聊天軟體里對歌,阿姨們還會在「全民K歌」軟體上唱歌過癮。這不,張腰往又發了新歌,她的頭像是穿著苗族傳統服飾的模樣,網名叫「美酒加咖啡」。她選了一首流行歌《又是落雨飄零的秋》,配上自己新編詞的苗歌,還加了點電音,乍一聽已經聽不出來是苗歌。苗歌群的朋友們轉發捧場,沒過多久播放量就過千了。

這些苗族阿姨,很多都不識漢字,但用起K歌軟體來,卻花樣百出,順手得很。

2019年10月2日,熊曼諭去了張腰往家。那裡離楊梅家不遠,三四家人擠在一套出租房裡,每家一個房間。那天正巧趕上好幾個阿姨休假,那是她們國慶七天長假裡唯一的一天休假。見熊曼諭來了,大家就聚在一起對歌。雖然住在一起,但每天上下班時間不同,像這樣聚在一起對歌的機會,一年也沒有兩次。熊曼諭想學,阿姨們就教她一首《春之歌》。先是一個字一個字教苗語歌詞的發音,熊曼諭用自己的方式記在紙上;然後一句一句教調子,四五個阿姨輪流教,從下午兩點教到晚上七八點,大家也不嫌累。

一個月後,音樂會正式開始籌備,大家都很興奮,但梁描講有了新的擔憂——「好多老鄉想來,又不認得路怕走丟,所以不敢來。」

有個老鄉剛來上海時,有天下班回家真的走丟了,找到她的時候,她說:「上海又沒有山,我怎麼找得到路回家?」上海的路平平穩穩,對她們來說,卻永遠沒有家鄉的山路好走。

演出當天,震旦博物館一共來了9個苗族阿姨,4個唱歌的,5個觀眾。為了不迷路,她們先集中到常熟路地鐵站,由熊曼諭的父母統一接去博物館。

這是她們第一次到陸家嘴。

以歌為家

關於苗族婦女的課題,源於熊曼諭的導師蕭梅的一個心結。2003年,蕭梅正忙著為侗族大歌申請聯合國非遺。當她和同事們到了黔東南黎平縣,發現侗族大歌傳承的最大問題是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家鄉沒有人唱歌。黎平縣的人都去哪兒了?蕭梅問。一個是浙江奉化,一個是廣東東莞。蕭梅當時就對黎平縣的領導說:「你們與其不斷請我們這些外鄉來的研究者考察和書寫,倒不如到奉化、東莞去,通過農會、工會組織他們唱歌。不能在家鄉唱,就在打工的地方唱。」

當蕭梅發現這群在上海當保潔阿姨的苗族婦女時,她的第一想法並不是做研究,而是想組織這些漂泊異鄉的人一起唱故鄉的歌。

20年前,蕭梅寫過一篇文章,《沒有歌唱的生活是野蠻的》。裡面寫到1995年,她到新疆察布查爾考察,認識了一位愛喝酒、愛唱歌的71歲老漢,名叫安得榮。他每天都騎著自行車,一隻手扶車把,一隻手拎著他的曼陀鈴,雲遊彈唱,以歌會友。

安得榮的一句話讓蕭梅終生難忘:「有人說,沒有勞動的生活是盜竊的生活。我給加上一句,沒有歌唱的生活是野蠻的生活。」

苗族阿姨們的生活中,也不能沒有歌唱。在震旦博物館舉行的這場音樂會上,阿姨們唱了5首歌,有飛歌,有酒歌,還有相約歌,唱的全是她們的生活:從下地摘苞谷,到上山砍柴,從故鄉的景色,到上海的打工生活。

熊曼諭也穿上苗族服飾,跟阿姨們合唱了一首《春之歌》。為了練發音,她還進了一個學習苗語拼音的群。

熊曼諭試穿楊梅的苗服。 張珊 攝

阿姨們唱了一首酒歌送給小熊,歌詞是自己編的。楊梅在台上說:「我們從家裡來上海打工,小熊請我們來這裡唱苗歌,請你們大家不要見笑(笑話),謝謝你們!」

觀眾席里,坐著同濟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晉。他年輕的時候去過凱里,在那裡曾被侗族人的熱情震撼過,「吃著吃著飯,他們突然就跟你唱起來了。」他還去過雲南和四川,春天的時候跟著摩梭人的婦女下地幹活,累得半死時,突然所有人都開始唱歌,唱的是「兄弟姐妹們在一起生活,就像花一樣美麗」。陳晉說:「那歌聲非常簡單,非常樸實,但就像海德格爾形容梵谷畫的那雙破舊的農鞋一樣,說它是敞開的,霧氣消散,讓人看到其中無限的可能性。我覺得這是藝術最大的意義。」

音樂會現場。張珊 攝

短短的音樂會結束了。有的觀眾離場,有的留下來談論著什麼,有的圍過來,想要加阿姨們微信。沒唱夠的阿姨們拎起外套,又唱起一首歡送賓客的酒歌。

第二天,梁描講把微信頭像換成了音樂會演出的照片。

究竟為何執意要幫苗族婦女開音樂會?熊曼諭說,她沒想太多,單純地想送給她們一份禮物,創造一個機會讓她們放聲歌唱,讓更多人聽到她們的歌。她想告訴阿姨們,「即使人生如水漂泊,我們仍可以以歌為家」。

欄目主編:宰飛 文字編輯:宰飛 編輯郵箱:zaifei@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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