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奇蹟:韓國讀書電視節目異軍突起

澎湃新聞 發佈 2020-01-08T10:32:19+00:00

「天涼好讀書」,剛剛過去的2019年,關於讀書的討論在韓國從年初延續到年底,特別是在金秋時節達到頂峰:先是第一部以出版社為主要故事場景的韓劇《浪漫是一冊副刊》在1月播出,讓大眾一窺韓國出版業的實態,出版人也藉此劇澆心中塊壘,尤其是一些書被銷毀一幕,可以說是這部浪漫愛情劇中最不可承

「天涼好讀書」,剛剛過去的2019年,關於讀書的討論在韓國從年初延續到年底,特別是在金秋時節達到頂峰:先是第一部以出版社為主要故事場景的韓劇《浪漫是一冊副刊》在1月播出,讓大眾一窺韓國出版業的實態,出版人也藉此劇澆心中塊壘,尤其是一些書被銷毀一幕,可以說是這部浪漫愛情劇中最不可承受之痛。到了9、10月份,多家電視台開播讀書節目,儘管收視率有人歡喜有人愁,但起碼讓讀書這個話題重回久違的韓國輿論場。

同時,網民發起的廢除新書最多打八五折的圖書定價制的國民請願也突破20萬人,令青瓦台必須答辯。雖然文化體育觀光部部長仍然堅持這一制度,但他也提到今年11月會在三年一次的法案例行審議時考慮修改完善,給請願者留下了想像空間。

以出版社為背景的浪漫喜劇《浪漫是一冊副刊》

事實上,韓國讀書類電視節目並非自今日始,但上一次出現差不多是20年前的事了:2001年11月,MBC開播《!讓我們讀書吧》,但也只持續了兩年;2018年8月,該台最後一個讀書節目《Biblio battle》播出一期便停播。KBS則在2013年播出過《讀書之樂》節目,現在以《汝矣島書房》為名的書評欄目也偶爾出現周日早間新聞中。因此,在本世紀前20年中,專門的讀書節目在這兩大韓國公共電視台基本是缺席的。儘管其間以電視劇、電影、綜藝為主的韓流風靡全球,韓國國內也細分出新聞調查、飲食、醫療保健、休閒、觀光、親子、養老等時事教養節目。讀書,似乎成了少數人的興趣愛好,被社會大眾漠視了。

前述國民請願提供了一組數據:

韓國的閱讀率,從2011年的61.8%下降到2017年的54.9%;全國實體書店數量,從2009年的2846間減少到2017年的2050間。

與此同時,網際網路與智慧型手機的普及,使在線漫畫、在線小說等網絡讀物在韓國逐漸走紅,一些作品還被改編成影視劇發揚光大。另外,YouTube等網站也出現了包括讀書播客、Vlog在內的音視頻節目,個別人的訂閱數、點擊量多則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在總人口5170餘萬的韓國,這樣的受眾數量絲毫不輸一些電視台的節目。

可能認識到了以上危機並存的狀況,一向憂患意識極強的韓國媒體特別是對收視率異常敏感的電視台/電台,在去年秋天不約而同打出了讀書節目的招牌:

9月24日,有線台TVN首先開播《時下書房:為您讀書》(下稱《時下書房》);兩天後,教育電視台EBS《發現的樂趣:社區書房》(下稱《社區書房》)跟上;10月5日,MBC電台節目《聽一本書》開始了每周末兩集的播出;次日,綜合編成頻道JTBC以紀錄片《敲開改變未來的書之門》開始三連擊:10月9日,號稱韓國首個「OST+BOOK」的節目《歌詞書房》誕生;月底,《張東健back to the books》開始連播四周;到了年底,TVN再以兩集《書的命運》在新設紀錄片節目《Shift》中首先露面。

TVN紀錄片《書的命運》第一部《紙本書的未來》

JTBC紀錄片《張東健Back to the books》

不到三個月時間,韓國廣播電視系統居然出現了七個讀書類節目。如果不算電台節目,按照《韓民族日報》的說法,那六個電視節目一點也不無聊,大致可以分為三類——讀書旅行片:《社區書房》由作家主持,並邀請另一位作家或學者探訪韓國各地的獨立書店,先由兩人單獨閒聊開始,最後與讀者一起討論分享;《張東健back to the books》則由他現身或獻聲旁白介紹中國、法國、日本、韓國的著名書店。讀書紀錄片《敲開改變未來的書之門》走訪瑞典等北歐國家,介紹那裡送上門讀書、人與狗共讀、購物中心設多語種公共圖書館等做法,隨後回望韓國歌手與作家合作的網上讀書廣播、為青少年提供電子書的移動圖書館、簽約讓小孩子集讀者、作者、編者於一身的圖書村等嘗試,兩者在培育或激活青少年的閱讀習慣/慾望上不謀而合;《書的命運》分「紙本書的未來」和「讀者的未來」兩集,小說家金英夏也是先訪德法再返韓國,探討讀書在全球化時代遭遇的普遍性難題與應對之策。讀書綜藝片:《時下書房》和《歌詞書房》都是在各自書房中圍坐在一起的清談節目,前者由主持和嘉賓討論書,後者則是由唱作人(歌手、作曲家、樂器演奏家等)像為影視劇作曲那樣為書作曲。

EBS紀錄片《社區書房》第一集探訪的江原道束草東亞書店

JTBC紀錄片探訪歐洲的小朋友與狗共讀的狗圖書館

其實,上述三類節目中的前兩類可以合併為泛紀錄片,它們的共同點是都要戶外實地探訪,不像綜藝節目那樣限於演播室內,所以製作周期、成本非常高,《社區書房》得到了韓國文體部旗下的放送通信委員會發展基金支援,《張東健back to the books》則有韓國科學技術資訊通信部旗下的韓國放送通信傳播振興院支援製作,它甚至在還未播完時便獲得了該部頒發的韓國電視內容最優秀獎。

但是,以節目收視率來看,有公共機關支援的卻不如民營電視台自製的,紀錄片也不如綜藝片,具體而言,即JTBC不如TVN。當然,這與節目形式(嚴肅探討不及綜藝搞笑受歡迎)、時段安排(傍晚檔、深夜檔不及八點檔)有關,更與電視台的本身擅長的領域分工有關(JTBC強項在新聞節目,近年電視劇和綜藝雖有不少高收視作品,但整體上還是輸原本就以娛樂立台的TVN一截)所以,同為讀書綜藝節目,《歌詞書房》在播了七期後就結束,而《時下書房》則續訂到了2020年,最新的第14期於1月7日播出。至於EBS仍然在播《社區書房》,則得益於它是韓國第三大公共電視台的身份,播這類節目正是它應盡的公共義務。

2019年11月5日,《時下書房》成為當天韓國各有線電視收視率冠軍

下面分析一下《歌詞書房》與《時下書房》PK敗北的本身原因:

《歌詞書房》開播的初衷是為沒多少時間讀書的現代人提供一個途徑聽書,而且是以琅琅入耳的歌詞形式來呈現,頗有創意,比如有一期為著名法國小說《小王子》譜曲聽起來就不錯,這些唱作人還提到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小說《德米安》被大紅大紫的歌手BTS(防彈少年團)、IU(李智恩)寫入專輯後在韓國成了暢銷書(我去年5月在韓國待了大半個月,在各書店頻頻見到此書,在此之前我在中國根本沒聽說過此書)。但是,一首歌曲太短,現代的視聽者對它的第一感覺是它的形式,人們只顧著聽歌會忽視它原本承載的書的內容,網絡焦點就會變成「某歌手在某節目唱了什麼新歌」的討論,何況他們的知名度還不夠響亮。而且,每期新加入的歌手都會互相問:最近讀了什麼書嗎?但往往被以「這是這裡的例行問題嗎?」笑著敷衍過去——如果他們自己都不怎麼讀書,如何說服觀眾去讀書呢?顯然,這只是一個以讀書為名的音樂節目。

JTBC讀書綜藝《歌詞書房》中,一群唱作人為小說《小王子》寫歌並演唱

《時下書房》的嘉賓同樣不夠有名:除了小說家張康明(《出走韓國》有中文版)、24歲的女演員文佳煐外,其他的講師、專家、學者等,不僅一般中國人聞所未聞,在韓國也只是在各自領域為業內熟悉,對觀眾來說多數也是陌生的。但是,這檔節目迅速打開了局面:現在韓國最大的門戶網站及搜尋引擎naver搜索韓文「書」,第一個提示的結果就是該節目的名稱;《時下書房》收視率不僅是《歌詞書房》三到五倍,更多次在韓國所有有線台節目排行榜中位居前列,更一度奪得第一名;它在youtube的視頻累計播放量也超過了2000萬次,其中長視頻比短視頻更受歡迎,似乎打破了「網民更愛看在線短視頻」的傳聞。

那麼,新創節目《時下書房》是如何創造奇蹟的呢?先看一下它播出以來的14份書單:《人類簡史》(Sapiens,尤瓦爾·赫拉利 著)、《懲毖錄》(柳成龍 著)、《君主論》(馬基雅維利 著)、《美麗新世界》(阿道司·赫胥黎 著)、《神曲》(但丁 著)、《槍炮、病菌與鋼鐵》(賈雷德·戴蒙德 著)、《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漢娜·阿倫特 著)、《白凡日誌》(金九 著)、《助推》(Nudge,理察·H·泰勒 著)、《自私的基因》(約翰·道金斯 著)、《事實》(Factfulness,漢斯·羅斯林 著)、《德米安》(Demian,赫爾曼·黑塞 著)、《公正:該如何做是好》(麥可·桑德爾)、《宇宙》(卡爾·薩根 著)——顯然,全部是經過時間檢驗的名人名著。有人或許會說,既然是名著,還用得著你來推薦嗎?為什麼不推一些新書?其實,以上雖說是名著,多數人止於聽說過或報書名的程度吧?像筆者也只讀過其中兩部。對習慣了TVN的韓劇和綜藝節目的觀眾來說,這些以歐美為主的科學、人文、社科讀物確實能開拓眼界。至於新書,首先它不像名著保險,其次韓國法律禁止在除購物以外的電視節目中直接賣廣告(所以本文提及的節目不少刻意不拍出版社的Logo或以字母代之)。

TVN讀書綜藝《時下書房》第七集討論《耶路撒冷的艾希曼》

好書是好書,在電視上如何呈現給觀眾呢?有的以戲劇群體演繹(如中國綜藝《一本好書》),有的由主持人唱獨角戲(如梁文道《一千零一夜》)。韓國《時下書房》選擇了較為傳統的圍爐夜話方式:主持人+常駐嘉賓+特邀嘉賓共七人,每期討論一本書;但它又不同於傳統的講座、論壇:由主講人一言堂,觀眾或嘉賓只負責鼓掌、喝彩或象徵性提問。我看過其中三期,以第七期、被有人認為是最難懂但也是收視率最高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為例說明。阿倫特這本書雖是名著,但也只能算小眾讀物,尤其在韓國或中國。《時下書房》主持人是韓國教育界頗有名氣的講師,他先用十多分鐘激情地介紹了書的大概內容,輔以當年審判艾希曼的原始視頻、照片(配上字幕),指出艾希曼自辯無罪的理由:他是眾人眼中的好鄰居、好父親、好丈夫,質問他所作所為只是服從命令而已?小說家張康明其後則介紹了寫作背景等情況,但最為出色的常駐嘉賓則是位居七人正中央、猶如眾星拱月的演員文佳煐。她是眾人中的唯一女性,事實上選擇她並不是為了做點綴的花瓶,也不是隨意的。父母在德國留學時相戀結婚後生下她,她直到小學三年級才回韓國,現在從事演藝活動外仍在大學就讀,這期講納粹德國戰犯正好有用武之地。她說,德國的歷史教育從小學五年級開始,雖然她沒機會接受到,但她父母曾去納粹的達豪集中營遺址參觀,節目就展示了他們拍的照片。而且,她還讀過另一本書——納粹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的秘書布倫希爾德·龐塞爾(Brunhilde Pomsel)回憶錄《一個德國人的生活》(《A German Life》,有同名紀錄片)平平無奇的書名似乎也在自證她的「惡的平庸」。文佳煐做了讀書筆記,並念了幾段原文:「起初我對政治一點也不關心,直到年歲漸長才感興趣」,呼籲人們反思認為政治與己無關的想法。另外的兩位嘉賓也是為這期節目特邀的:一位是犯罪心理學家、一位是哲學教授,他們分別以各自專業知識分析了艾希曼、納粹德國與大屠殺。當然,節目並不只是回顧歷史,也以展示的韓國報紙報導的伊朗伊拉克之間的庫爾德問題,一起討論並提醒觀眾,類似問題並沒有遠離人類。

在德國出生的演員文佳煐提及讀過的戈培爾秘書回憶錄

《時下書房》這樣的節目安排與設計就很充分了。但是,仍然有一個與中途被腰斬的《歌詞書房》類似的問題困擾著它:觀眾會不會只關注節目或出演者,而忘記了介紹的書(中國網民對《張東健Back to the books》反應類似:不少人只注意到明星張東健)?網上評論大部分是讚美,不少人也確實只是針對節目本身或嘉賓發言,但也有部分網民在博客上分享了長篇書評、讀後感或者圖書打卡照片。更重要的是,節目介紹的14本書全部成為暢銷書,儘管像《公正:該如何做是好》幾年前就是暢銷書,據說在韓國賣了200萬本,其他書不少也是常銷書。一名韓國網民分享了上述書單,說自己收藏了其中12本(占85.7%),讀了5本(占35.7%);收藏的書中有3本電子書(其中一本也買了實體書),這就頗能反映韓國讀者的閱讀取向。令人驚喜的是,像《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以及文佳煐順帶提及的《一個德國人的生活》這樣原本冷門的小眾書籍,也成為暢銷書,當然會讓韓國出版社喜出望外,以致原本不怎麼關心電視節目的出版界也在問:你們的節目做多久?下一期介紹什麼書呢?

這顯然也跟韓國的出版產業環境有關,前述國民請願還提供了另一組數據:

韓國平均書價,由2014年的15600韓元上升到2017年的16000韓元,即平均上漲了約2元多人民幣;出版社圖書銷售額,則從2014年的42300億韓元減少到2016年的39600億韓元;每種圖書的平均發行量,則2014年1979本降為2017年的1401本。

以此來看,韓國讀者和出版社都有理由不滿,前者埋怨書賣得更貴了,後者則指出書賣得更少了。

所以,這次國民請願半個月就突破20萬人關口(政府必須答覆),是有相當民意基礎的,他們認為2014年實施的「圖書定價制」是造成韓國圖書市場下滑的元兇,因為在該制度下,韓國所有書店,不論是實體店還是網店,不管賣實體書還是電子書,只要是出版18個月以內的新書,即使加上優惠劵、積分卡,最多只能以八五折出售。我去年在韓國書店所見,新書會員價基本上是九折,這也促成了韓國二手書市場近年的繁榮。

在這種狀況下,韓國電視讀書節目異軍突起,像《時下書房》還創造了收視奇蹟,它們對韓國圖書市場乃至整個閱讀環境的影響,實在令人好奇,值得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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