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1月6日，在洛杉磯舉行的第77屆金球獎頒獎典禮上，當頒獎嘉賓斯嘉麗·詹森念出喜劇音樂劇類電影最佳女主角奧卡菲娜（Awkwaina）的名字，這位黃皮膚、單眼皮、黑色長髮的女孩驚訝地張大了嘴。
上台捧起獎盃時，奧卡菲娜顯然沒有太多心理準備，「如果哪天我混不下去了，把這個獎盃賣了也挺值錢的……我告訴過你，我真的會找到工作的，爸爸。希望去世的媽媽在天有靈，希望她現在就在天上看著我。」
憑藉出色演技，31歲的奧卡菲娜成為史上首位獲喜劇音樂劇類電影最佳女主角的亞裔演員。而把她送上影后寶座的，是一部投資僅350萬美元的小成本華語影片《別告訴她》。1月10日，這部影片將在國內上映。許多中國影迷也將該片列為2020年開年必看的家庭片。
去年，《別告訴她》就榮獲了聖丹斯電影節「觀眾最喜愛影片獎項」和第91屆美國國家評論協會獎十佳獨立電影，近日又被美國電影學會AFI評為年度十佳電影。該片不但收穫了Metascore上專業影評人給出的87分高分，更擁有爛番茄98%的新鮮度。
來自國外的諸多獎項與良好口碑，對於該片女導演王子逸來說，幾乎是意料之外的。因為，這是一部差點就拍不成的電影。
《別告訴她》的故事源自王子逸的親身經歷。被奶奶帶大的比莉6歲去美國之後，很少有機會回國，當她聽聞最愛的奶奶癌症晚期時，強忍著悲傷，配合家人的善意謊言，製造一場堂弟的假婚禮。全家人從世界各地趕回中國，為見奶奶最後一面，歡聚一堂的婚慶典禮背後，是中國人對家人患重病時通常選擇的善意隱瞞，也是一場不被比莉理解的生命告別。
電影里，在真相與謊言之間，比莉最終與家人達成妥協與理解。現實中，王子逸的奶奶幸運地生存下來，至今仍然健康。
這部充滿著東西方文化衝突，帶有喜劇與荒誕色彩的電影，用簡單樸實的家庭故事，把中國家族文化里矛盾又難以理解的愛意呈現給西方觀眾，在笑與淚中傳遞中國人的家庭觀念。
「雖然這是一個具有文化特色的故事，卻牽連著每一個家庭，是每一個中國家庭都普遍存在的。」王子逸說，當她與父母趕回中國看望肺癌晚期的奶奶時，周遭發生的一切荒唐事都讓她意識到，這會是一個不錯的故事。
作為導演和編劇，如何寫好這個真實的故事，最後在好萊塢賣出去，則是一條比現實更曲折的路。
險些擱淺的故事
2014年，31歲的王子逸以首部電影《身後事》在好萊塢聲名鵲起。其實在這之前，她就已經考慮，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家庭故事拍成一部長片。
「我要怎樣改編，才能把這個故事賣出去？讓這個故事成為製片人想要的？」身在好萊塢的她明白，一個私人化的故事需要找到合適的市場、觀眾，才有可能說服投資人。
但當她拿著創意找到不同的美國製片人聊項目時，每個人都會問她，這到底是美國電影還是中國電影？
這個疑問，就像問她到底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一樣，沒有確切答案。跟所有二代移民一樣，她在成長過程中總會困惑於自己的身份。
她想在電影里呈現這種困惑——她在中國出生，卻是個美國人。無論是思維想法還是地理距離，她與自己在中國的家人都存在許多差異。
王子逸希望找一位中國演員或是華裔美國演員來出演她自己，美國製片人卻認為這樣沒市場。等她去尋找中國製片人時，對方的想法和要求又完全不同，他們希望找一位更中國的女演員，否則，對中國觀眾無法形成共鳴。
在無法適應和妥協的前提下，王子逸決定暫時擱置這個想法。她甚至覺得，自己不適合做導演，想拍的故事都無法實現。
但創作的衝動沒法澆滅，她把故事寫成短篇小說，被《美國生活》的製片人尼爾看到，於是在2016年做成了一檔播客節目。節目上線後，數不清的郵件與私信湧入她的郵箱，「都是激勵和讚賞，很不可思議。」其中，就包括製片人克里斯·韋茲的合作邀請。
「這是一部關於如何說再見的電影。」王子逸說，《別告訴她》的重點不是瞞著奶奶病情，也不是這個善意謊言的後果，「最主要的是比莉的心路歷程，也就是我個人的經歷。」
好萊塢的「亞裔風潮」
王子逸6歲那年，父親前往邁阿密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於是她跟隨父母一起，舉家離開北京。
從小學古典鋼琴的王子逸，也喜歡寫作和電影。2005年，當她從波士頓學院拿到創意寫作文學學士學位時，導演的夢想也就此生根。
在2014年的處女作長片《身後事》中，王子逸就以一個發生在柏林的故事，講述了移民到此地的年輕藝術家的故事。她的短片《觸摸》同樣關注東西方文化差異，到了第二部《別告訴她》，則把關於自我身份認同的困惑拍得更加深入真實。
她記得小時候，為了更好更快地融入美國，總會想方設法把自己身上的中國文化痕跡隱藏起來。隨著年紀漸長，她才明白，美籍華裔必須要面對自己的文化，不能遠離隱藏，這樣，才能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這也是她做導演的目的——讓更多人了解華人，了解中國。
在電影中飾演比莉的奧卡菲娜，也曾對自己的身份充滿好奇。奧卡菲娜出生於紐約皇后區，父親經營著一家中餐館，從小，她就被爺爺奶奶帶大，跟奶奶有著極深的情感。
「這部電影非常具體，讓人產生共鳴。我非常能體會比莉的情感，甚至會想到我的奶奶，我相信很多人都在經歷這樣的故事。比莉像是每個華裔美國女孩的代表，她會經歷失去親人，不得不回到自己的祖國，然後在祖國變成一個陌生人。」奧卡菲娜說，就她自己而言，母親在她4歲時就去世了，這讓她很早就學會以笑來替代悲傷，因此她也更能理解比莉的處境與情感。
2018年，奧卡菲娜曾憑電影《摘金奇緣》獲第23屆聖迭戈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喜劇表演，但這一次，她在電影中的表演方式完全不同，「這部電影的喜劇太不可思議了，不是我慣用角色創作的那種喜劇。」
《別告訴她》的場景拍攝選在了長春，一個氣氛獨特而鮮明的北方城市。影片中的美食、東北的街道、老人的晨練，以及人們在婚宴上的談話與社交方式，都有濃郁的當代中國氣息。但從始至終，影片都在以一個謹慎的旁觀者的視角去看中國，從疏離到融合，從懷疑到理解。
該片在豆瓣上獲得7.3分不俗的口碑，有網友說，很久沒在大銀幕上看到這樣現實生動的中國，不是通過玄妙的古裝功夫片，也不是通過好萊塢視角的刻板刻畫，而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家庭里最平凡的情感故事。
這部電影很容易讓人想起1993年李安的《喜宴》。事實上，僅去年，《摘金奇緣》、《網絡謎蹤》和《致所有我曾愛過的男孩》口碑火熱，每部電影都將鏡頭對準亞裔群體，成為好萊塢一道不可忽視的光芒。
正如《網絡謎蹤》的主演、韓國演員約翰·趙所說：「當美國電影的海報上出現一張亞裔的臉，這種表達就是簡潔有力、意義深遠的。我們用一種平常的方式去展現亞裔家庭，它所傳達的信息，比起一堂研究亞裔美國人的專業課程所能闡釋的還要多。」
顯然，《別告訴她》是這場「亞裔風潮」的後續力量。王子逸被美國權威影評網站IndieWire譽為「冉冉升起的25位女導演之一」，也被娛樂媒體Variety選為「10位最值得矚目的導演之一」。
「《別告訴她》是一場與異己的人和事物之間互相尊重、共存的探索旅程，最終，電影想說的重點是，我們身上會延續著家人的精神，這就是移民最美麗的特點。」王子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