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後快樂了很久很久。——《小團圓》

十年前，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首次出版，轟動一時。身為張密迷，我買了一本來讀。恰逢江南梅雨季節，書上也是「雨水潺潺，像住在溪邊」的氣氛。鑒於其錯綜龐雜的結構，匆匆翻過，不甚了了。

十年後，重溫這本書，才嚼出耐人尋味的所在，掩卷之後，仍有遐思。

《小團圓》屬於小說，卻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書中每一個人物都能找到對應的原型。於是，大家以獵奇心理、八卦眼光，去探尋張愛玲傳奇人生中隱秘、勁爆的信息。

若以平常心讀它，才會在那段被世人津津樂道的愛情之外，讀出更多、更深、更幽微的內容。正如張愛玲對這部畢生傑作給出的解說：

「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1.人生如同一場大夢，悲歡離合都是過客

我認識一位耋耄老人，過得很不如意，如今獨居，老無所依。他說，老了老了，還經常夢見年輕時的事，比如在上海打拚時趕不上公交車、東西丟了找不回來。我聽著，心中悵然。

弗洛伊德說，夢是慾望的滿足。換言之，夢要麼是心結，要麼是期待。張愛玲和常人一樣，也會做焦慮的夢。

張愛玲寫小說，喜歡先渲染氣氛，然後娓娓道來，《小團圓》就是如此。一上來，她寫大學考試的早晨，緊張又慘澹，像作戰前的黎明，除了等待，不能再做任何。這種心情，想必每個人深有體會，但不是人人都能像她這樣生動描述。

「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然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這是小說開頭，也是主人公九莉老了之後對歲月的回望。

九莉的原型是張愛玲，有著與她相似的命運。

童年時代的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

九莉出生在沒落貴族，父親是坐吃山空的遺少，母親是追求自我的新女性。在她幼年時，母親與姑姑結伴出國留學，回來後與父親離婚。整個成長階段，母親來來去去，卻在關鍵時刻為她爭取學習的權利。

從港大結束了學生時代，九莉回到上海，以寫作謀生。通過文字，她與政客邵之雍相識、相愛，很快結婚。後來時局變化，之雍流亡異鄉，又愛上了別人。歲月經過柳暗花明，山重水複，他倆的婚姻僅僅維持二年就分道揚鑣。

人生就像乘車旅行，有人半途下車，又有人上來，繼續陪伴一程。給過承諾的人，原來只是過客。

時過境遷，遇到別的人，看過很多風景，回想愛得最真、傷得最深的人，就如一場精神的痛苦之沐。對於九莉的心理，書里寫道：「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與之雍分手多年後，九莉做了一個夢。夢裡有風景明信片一樣的天色，紅棕色的小木屋，樹影搖晃，她的孩子們在松林中歡鬧奔跑。這個時候，「之雍出現了，微笑著 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個時候醒了。」

正是這場美夢，讓九莉醒來後快樂了很久。因為現實中的失落，在夢中得到補償。

張愛玲與胡蘭成

2.《小團圓》與《今生今世》，曠世之戀的羅生門

很多人看《小團圓》，興趣點在九莉與之雍的糾纏，因為它映射的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

胡蘭成在晚年時，寫出回憶錄《今生今世》，開闢一個章節取名《民國女子》，專門寫自己對張愛玲的認識。

在胡蘭成心中，張愛玲是臨水照花，是極艷的水晶心肝玻璃人，是晴天落白雨般的風景。兩人的結合，就如金童玉女。他喜歡別人，她也不吃醋。在胡蘭成筆下，這段戀情浪漫無比，唯美至極。

他寫道：

「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他對她，始於才華的欣賞，未能終於感情的專一。

《小團圓》出版之前，兩人的悲歡離合究竟怎樣，胡蘭成所寫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小團圓》出版之後，與《今生今世》共同搭建了這段曠世之戀的羅生門。

張愛玲

張愛玲研究專家止庵，做出這樣一番評論：「《小團圓》肯定有針對《今生今世》的意思，但把它人間化了，實在化了，有血有肉。」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鄭嬌蕊愛上佟振保，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他抽剩的菸蒂。與之同樣，九莉將之雍的菸蒂收集在信封里，等到下次，拿給他看。——戀愛中的女子都是如此痴情。

她寫兩人的接吻：「一隻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個乾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乾。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她寫兩人的激情戲，含蓄又形象：「有一天又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在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

她寫九莉將打出的胎兒通過馬桶衝掉，驚心動魄；她寫兩人在纏綿繾綣，比色戒更旖旎 ；她對之雍的濫情這樣寫道：「他是這麼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

張愛玲藉助盛九莉，用一種平淡樸素卻又非常赤裸、非常殘酷的筆調將自己的人生和盤托出，對每個人都不留情面。

不管真假，不辨對錯，將《小團圓》與《今生今世》對照著看，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3.如果沒有愛意，親人之間是一場償還關係

雖然九莉與之雍的故事備受關注，其實邵之雍的篇幅只占全書四分之一，與除了九莉之外，描寫最多的是她母親蕊秋。

沒有相欠，不會相見。這對母女之間，相比親情，更多的聯繫在於金錢。

為了九莉上大學，蕊秋犧牲自己，她出了一筆錢，這讓九莉對母親感到有所虧欠。整本書，九莉多次提到要把自己花費的錢賺回來，還給二嬸母親。

錢，讓母女倆維持聯繫；還錢，是九莉的心結，也是小說的一條線索。

在小說結尾，九莉終於有能力將錢還給母親。書中寫到：

「從前夢想著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的鈔票，裝在長盒子裡送給她母親，現在這兩隻小黃魚簡直擔心會在指縫裡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張愛玲母親黃逸梵

母親出錢給她上學，但是她並未從母親那裡獲得愛，即便有，也是帶著條件的愛。所以，九莉對母親態度冷漠，在錢上也是公事公辦。

蕊秋雖然對自己的犧牲耿耿於懷，對金錢卻又抱著清高態度。她不需要女兒還錢，以為不拿這筆錢，還有一份感情在那裡。

「不拿也是就是這樣，別的沒有了。」這是九莉的想法，涼薄至極。

映射過來，張愛玲是世人眼中的無情之人。如果讀懂她哪吒一般，拆骨還母的心理，也就能理解她的涼薄。

張愛玲在散文中寫道：「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

不管九莉，還是張愛玲，最終還是吃了錢的苦。因為錢所遭受的磨難，最終毀了她的愛。再親密的感情，哪怕血肉親情，終將因為金錢而疏遠。

有人評價《小團圓》，是本一翻開就令人魂飛魄散的書，因為無情的描述、赤裸的揭露。

「她醒來後快樂了很久很久。」在收尾處讀到這一句，心中悵然若失。九莉是從黑夜的美夢中醒來，也是從愛情的南柯一夢中醒來。

將人生視為一場大夢，在夢中感受過甜美，醒來自然覺得快樂。

人生如旅，遇到的都是過客，來來往往分分合合，只有小團圓。

是真是幻，是愛是痛，當你親自品讀，才能體悟出「幻滅之後的那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