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休哥

1997年，王家衛憑藉《春光乍泄》一舉拿下第50屆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大獎，電影中講述了何寶榮與黎耀輝兩個男人的愛恨糾葛，並且憑藉著出色的影視語言，不俗的敘事、剪輯、光影以及配樂，被無數人視為文藝愛情片的傳世之作。

這部電影里，沒有戲劇化的劇情衝突，也沒有邏輯性強的故事情節，靠著濃烈的色彩、舒緩的音調，營造出一種渾然天成的曖昧與浪漫。

同時電影中隨處可見的傾斜視角構圖和手持攝影導致的晃動鏡頭，將兩人在異國他鄉的游離孤獨與搖搖欲墜的感情表現的極富感染力。

在電影里，梁朝偉和張國榮等人出色細膩的演技以及兩人的同性別，讓很多人都忽視了電影中，關於愛情、關於告別的深層含義。

對此，王家衛曾特意澄清說：

"我拍的不是同性戀電影，而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同性戀不是主題，兩人的情感才是重點，只不過恰巧都是男人而已。"

"不如，我們重頭來過？"

這是何寶榮的口頭禪，也是黎耀輝的解藥。

張國榮飾演的何寶榮任性天真，極富魅力，他的眼神總是迷離、攝人心魄，嘴唇總是欲言又止，似乎有著說不盡的故事。對於黎耀輝來說，這就是一劑最猛的毒藥，一旦沾上，就戒也戒不掉。

所以何寶榮總是十分自信、很有底氣地在黎耀輝面前耍著性子，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對黎耀輝說，"不如，我們重頭來過"。而黎耀輝呢，也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如何寶榮所願，一次又一次的重新來過。

就像我們所看到的所有感情一樣，一方的任性，總是有一方的包容。黎耀輝就是那個包容的人。在整個感情里，雖然黎耀輝是攻的那一方，但總是被拿捏的死死的。

與何寶榮的不安不同，黎耀輝是穩妥與踏實的，就像一個無比堅實的後盾，立在何寶榮的身後。在異國他鄉，黎耀輝給了何寶榮家一樣的溫暖和穩重，只有在黎耀輝面前，何寶榮才會展現出自己孩子般的那一面，他肆意的揮霍著黎耀輝的愛。黎耀輝呢？是何寶榮給了他存在和追隨的理由，沒有了何寶榮的黎耀輝，就像一個沒有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何寶榮就像一隻鳥，那種哪怕只有一點點精力，就想要往外跑，他不甘寂寞也不甘平淡；而黎耀輝是一個有家可回的人，倘若不是為了何寶榮，他也不會在異國他鄉，踏踏實實打工、辛辛苦苦攢錢。

因此當何寶榮買了一盞檯燈，看見燈罩上漂亮的瀑布，就想要去看，不管車子是不是能跑那麼遠；可是在迷路之後，在厭倦這種生活之後，就能夠直接說出"不如大家分開一下，有機會再重頭開始。"

黎耀輝卻不會有厭倦的那一天，他會計較去看瀑布到底是開車去還是坐大巴去，在分開後他會找份工作並攢下一筆錢，他能夠為了生計住在簡陋的房間裡……何寶榮做不到，他只能輾轉於不同的溫柔鄉，在嘗夠了外面漂泊的生活後，又會貪戀黎耀輝的溫暖；在覺得生活苦悶之後，又出門尋求刺激。

所以王家衛才會如此描述何寶榮和黎耀輝的關係：

"在我看來，leslie（張國榮）演的角色就像飛機，而tony（梁朝偉）的角色像是飛機場。飛機需要著陸，但又會飛走。"

但《春光乍泄》吸引我們的遠不止何寶榮與黎耀輝之間的這種掙扎糾纏、相愛相殺的關係，更挑動我們心弦的，是兩人遺憾的結局，亦如所有最刻骨銘心的愛情一樣，分開是命中注定的劫。

當何寶榮這架飛機日常起飛飛走後，想要再次返航著陸時，卻發現機場早已人去樓空。何寶榮此時就像一隻無腳鳥，想要停下，卻不知道家在何處。

他只能搬入曾經黎耀輝住過的房間，擦拭地板、整理房間、並且像黎耀輝那樣買來煙整整齊齊得碼好，還修好了檯燈，只為了想要去尋找黎耀輝留下的痕跡，並希望著黎耀輝還能夠回來。

可是他已經拿到了黎耀輝還給他的護照，打開的房門再也不見黎耀輝的身影。何寶榮最終只能抱著毛毯，慟哭不已。

"黎耀輝，不如我們重頭來過。"

"何寶榮，我們回不去了。所以，我要回去了。"

"黎耀輝，你還記不記得何寶榮？"

戲外，張國榮自殺後，有一個女榮迷，在網上說到自己有一次看到梁朝偉的情形，當時梁朝偉到內地來演出，她守在他演出完離開的必經之路，等看到他走來，她便大聲的哭喊道："黎耀輝，你還記不記得何寶榮？"。

太多的人始終無法釋懷黎耀輝的離開，也有太多的人意難平黎耀輝最終沒有和何寶榮在一起。很多人都會將自己代入電影，或是黎耀輝，或是何寶榮，在兩人的故事裡尋找自己的痕跡，並且希望電影能彌補自己現實中愛情不完滿的遺憾。

可王家衛會屈服於一個看似完美的結局嗎？會滿足於只是講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嗎？

這裡有必要了解一下，《Happy Together》是電影的另一個名字，不管是翻譯成一起快樂也好，還是團聚也罷，總歸是"重頭開始"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關於"重頭開始"，黎耀輝說過："他的'重頭開始'可以有兩個意思。"關於具體是哪兩個意思，電影里並沒有明說。可以理解的，淺顯一點，這兩個意思分別為重頭再來看瀑布和重頭再來過一段感情。深層次一點，這兩個意思，一是等到不覺得生活沉悶了，再重新開始這段感情，二是這不是分開，而是重聚前的告別。

而這，也是《春光乍泄》想要表達的另一層東西：告別，還是團聚。

愛情之所以值得懷念，就是因為它總是存有遺憾；重聚之所以讓人喜悅，就是因為告別總是令人傷感。

何寶榮與黎耀輝兩人反反覆復的感情，並不是出於簡單的不舍與折騰，那反反覆復與說出口的"不如我們重頭來過"更是一種堅定的依靠，是相信彼此的愛情就在那，無論走到多遠，回頭它依然存在，深厚且延綿不斷。

但這也是一種縹緲的希望。他們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瀑布，是奔騰而下的水流，重重的打擊在大地的最深處，是逆勢而上的水汽，雖然美麗，卻也不過只能存在片刻。

在壯麗的瀑布面前，萬物黯然失色；在最揪心的愛情面前，眼裡也容不下其他人的身影。

就像莫文蔚歌里唱的那樣的，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本應該是兩個人看的瀑布，卻最終變成黎耀輝一個人的告別。他站在瀑布下，歪著頭，嘴角里是嘲諷，眼睛裡是倔強。

黎耀輝最終還是告別了瀑布、告別了阿根廷、告別了這段流浪的感情，回到了滾滾紅塵，回到了路邊喧鬧的小吃攤，回到了俗世的生活。

剩下孤零零的何寶榮，一個人待在那個不會再有人敲門的房間，等一個不可能回頭的人。他那句"不如我們重頭來過"再也沒有機會說起了。

原來happy together描述的並不是現在，更不是未來，而是過去，是時過境遷之後對往事的懷念。

宗師級別的視聽語言

在整部電影裡面，王家衛將他對電影色彩、配樂、攝影的理解，運用到了極致，所以黎耀輝和何寶榮兩人的愛恨才會顯得生動且富有魅力。與此同時，王家衛還極大地弱化了他以往電影中特別富有哲理的台詞和旁白，取而代之的是角色之間樸素的語言。

• 色調

在色調上，電影總體上可以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黑白的，可以理解為是黎耀輝最沒有生機的回憶，這部分回憶在黎耀輝看來是沒有色彩的，這段時間的生活對於黎耀輝來說，是沒有靈魂的。

與之相對應的是，黎耀輝後來總結說，他照顧受傷的何寶榮那段日子，是他最開心的一段經歷。而電影中黑白色彩的這一部分，恰恰是何寶榮離開黎耀輝的時刻。

黎耀輝在酒吧當侍者，何寶榮則游離於不同的溫柔鄉，兩人就像遊蕩在阿根廷的兩個獨孤的浪子，掙扎且彷徨。

第二部分是高飽和的彩色，以黃色橙色為主，從何寶榮受傷出院、兩人複合後開始。這種色彩溫暖而曖昧，兩人之間的感情，浪漫而滿足。

也是在這段時間，何寶榮在黎耀輝面前的小脾氣和小性子一覽無餘，李耀輝雖然有時會覺得很不耐煩，但依然享受這種每天可以幫何寶榮擦乾淨身體，給何寶榮煮飯做菜，看何寶榮對著她撒嬌，看著何寶榮安心睡著的模樣的日子。

就像在夢裡一樣。幸福，卻又好像很不真實。

第三部分的鏡頭色彩轉為藍色、青色為主，輔以刺眼的陽光，這種色彩的轉變，就好像一把將人從溫暖慵懶的夢境中拉回了冰冷真實的現實。

這一部分的劇情，何寶榮再次厭倦了平淡無趣的生活，選擇了離開，黎耀輝則心灰意冷，決心告別這個沒有歸屬的流浪之地，回到他的俗世之中，與他所嚮往的塵世團聚。

這既不是黎耀輝不願意回憶的過往，也不是黎耀輝懷念的夢境，是黎耀輝選擇回歸生活的現實。所以電影的色調不再那麼失真，不再讓人沉迷和嚮往，更加給人深刻的代入感。

可以說王家衛在《春光乍泄》中色調的選擇完美且充滿情感，契合了電影劇情的發展，也符合人們對於色彩的認知邏輯。

• 配樂

這是《春光乍泄》中比較容易讓人忽視的優點，也正是這種無比契合劇情的配樂，才會讓人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登對的配樂使得電影的劇情和情感，不斷地翻騰升華。

比如黎耀輝在酒吧當侍者時，酒吧里響起的是探戈。探戈出身卑微，其起源於一些底層的娛樂場所，所以探戈本質上是世俗的，但《春光乍泄》里的探戈是新探戈(Tango Nuevo)，這是阿根廷已故國寶級大師Astor Piazzolla將古典與爵士的元素溶於傳統探戈的新探戈，舞蹈中隱藏著極大的生命力和熱情。

黎耀輝獨自一人坐著小船漂浮於水上時，用的是Piazzolla的《prologue》，哀傷、孤獨、低沉，契合此時黎耀輝失去何寶榮後無處躲藏的悲傷、低落，電影此時所營造出的情感空間，容納了所有的觀眾。

黎耀輝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時，則是一曲《Cucurrucucu Paloma》被低聲吟唱，悲傷與遺憾溢出螢幕。

• 攝影

說起《春光乍泄》的鏡頭，不得不提王家衛的御用攝影杜可風。在這部電影里，杜可風手持攝影和晃動鏡頭大放異彩。

當何寶榮和黎耀輝分開時，電影的鏡頭是黑白色彩的壓抑和失焦鏡頭的迷茫，營造出兩人強烈的孤獨和遠離之感。

有幾個鏡頭很值得玩味。

一是兩人相聚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酒吧之時，不是熱烈的重逢之喜，而是兩人互相置氣的疏遠。一個從車後面緩緩走出，一個在車裡回望佇立在車後的身影，兩人的距離隨著鏡頭，越來越遠。

二是何寶榮受傷，兩人在醫院並排坐下，何寶榮說出"重頭開始"，鏡頭卻遠遠地位於走廊的鏡頭，就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和好奇的偷窺者一樣。

黑白的鏡頭、T字型的過道，將黎耀輝內心的掙扎、矛盾展露無疑，無需言語，也無需旁白，黎耀輝的情緒所有人都能感知到。

當何寶榮將頭靠上黎耀輝的肩膀時，兩人心照不宣，此時的鏡頭陡然間轉暖，讓人不禁開始期待兩人複合之後的幸福生活。但晃動的鏡頭卻出賣了黎耀輝心頭的不安，他不知道這次何寶榮能待在他身邊多久，他期待與何寶榮在一起的生活，但更害怕何寶榮離開後的痛苦。

所以此時黎耀輝的眼神是飄忽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並不如何寶榮那樣，滿足而安心。

三是兩個瀑布的鏡頭，伊瓜蘇瀑布分別在第一次何寶榮與黎耀輝分開後和黎耀輝決定離開阿根廷來到瀑布下時出現。表現瀑布的時候，鏡頭是緩慢旋轉的、色調是比較陰鬱的，整個畫面十分的厚重，就像是舉行的儀式一般。

是兩人求而不得的心思，是兩人重頭開始的希望，也是黎耀輝告別的沉重。

就在黎耀輝一個人來到瀑布下時，待在兩人曾經居住的房間裡的何寶榮，也第一次發現，燈罩上的瀑布下，有兩個相互依偎的人，這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之前的他只注意到瀑布的美，現在他，意會到了真正的美是兩個人在一起。

瀑布前，黎耀輝露出倔強而又嘲弄的表情，何寶榮恍然大悟痛苦不已。

類似的富有深意的鏡頭，在電影里比比皆是。王家衛的才華以及超凡的想像力配合著杜可風發揮得淋漓盡致。

《春光乍泄》才不是一部簡簡單單的梁朝偉和張國榮的同性相戀的電影，電影里關於愛情、關於告別的表達，才是真正打動每一個被觸動的人的地方，才是這部電影真正值得讓人深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