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異乎尋常的理性和細緻讓德勒斯登從「二戰」廢墟中復活

皇灰瘋 發佈 2020-01-10T17:55:45+00:00

最早知道德勒斯登大轟炸,是因為作家庫爾特·馮尼格的荒誕小說《第五號屠場》,早在全面修復之前,美國小說家就已經在想像中把現實加了幻想的調料,在隆隆的炮火中,這座二戰中遭受毀滅的城市從時空隧道里逃逸了,變成一個人類命運的一般象徵。


70年前的2月13日,「二戰」中的英國皇家空軍和美國陸軍航空隊聯合發動了針對德國東部城市德勒斯登的大規模空襲,卻不幸將這座文化古城毀於一旦。「德勒斯登大轟炸」也是「二戰」歷史上最受爭議的事件之一。轟炸結束後,德國人以其異乎尋常的理性和細緻將這座城市縫縫補補,不得不讓人驚嘆「把假的也修復得這麼真」!然而,在修復歷史城市中凸現的今昔矛盾不僅是技術上的。要知道,當從廢墟的地面挖掘下去時,被帶著泥土翻卷出來的將不僅僅是「德國的記憶」,而是遠為複雜的歷史層積。


最早知道德勒斯登大轟炸,是因為作家庫爾特·馮尼格的荒誕小說《第五號屠場》,早在全面修復之前,美國小說家就已經在想像中把現實加了幻想的調料,在隆隆的炮火中,這座二戰中遭受毀滅的城市從時空隧道里逃逸了,變成一個人類命運的一般象徵。

德勒斯登不在一般旅遊者的目的地清單上,可是每個去過的人都會同意,它完全稱得上是座貨真價實的歷史城市——雖然我們都知道這種歷史面貌是「修復」的結果。第一次面對這樁奇事的中國人可能會咋舌不已,因為人家「把假的也修復得這麼真」。

對於一個城市研究者而言,德勒斯登其實要比巴黎、布魯日或佛羅倫斯來得有趣,因為你所看到的和實際發生的之間有著某種裂痕,沒有經意修飾過的「日常」讓現實下面的潛流變得更加洶湧。最為顯著也很微妙的一個事實:就在不久以前,這還是一座前民主德國「社會主義陣營」的城市,說到這裡,來車站接我的本地女建築師明顯改變了她的表情——「我的年紀足夠大了,大到足夠成為那部歷史的一部分」——雖然德國現在已在政治經濟上成為一體,但對於活著的人而言,他們的記憶地層卻分出了不同的剖面:東方的,西方的,歷史的,現實的,本地的,和外來的——不同地層之間的地帶夾雜著不那麼光鮮的殘片和碎屑。

這部「歷史」迷宮有著一個可怕的開頭。在我到達時,但凡70歲以上的人沒誰能忘記1945年著名的空襲——儘管德國人對祖國的戰爭罪行真誠地表示懺悔,對於這次大轟炸的後果卻表達了不加掩飾的憤怒。在此之前德勒斯登是薩克森的明珠,同盟國雖然數次空襲這裡的軍事設施,但城市並未受到多大破壞。可是,1945年2月13日開始的兩三天內,英國皇家空軍和美國空軍的1200多架飛機一起對德勒斯登進行了規模空前的轟炸,他們使用了2431噸高爆炸藥和1475.9噸延燒彈,前者摧毀建築的結構,後者則點燃建築的木質部分使之燃燒殆盡。儘管盟軍聲稱針對的是有價值的「軍事目標」,但是奇怪的是周邊大多數地區並未受到影響,倒是古城中心被徹底摧毀了。

今天造訪德勒斯登的人會注意到市中心建築面貌上斑駁的差異,有的石塊顏色深重,有的顏色較淺,連帶著建材的老化也呈現出不均勻的圖案,擺明了這些新舊部件不同的來源。德勒斯登人能夠「修復」這座城市,首先是因為德國人異乎尋常的理性和細緻,轟炸結束後,他們居然還能在多達18000000立方米的廢墟中辨認出重要建築的殘件,將它們逐一收集編號,並有條不紊地存放起來以待來日,即使是俄國人的到來也沒有影響到這項工作的進行。或許,那時人們就已經預見到,在不遠的將來,這座城市還可以恢復到它被摧毀前的樣子?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在柏林圍牆倒塌之後,德國的活動人士積極地謀劃重建戰前最重要的一座建築聖母教堂(Frauenkirche),它的穹頂和倫敦聖保羅教堂差不多高,一度是德勒斯登天際線上醒目的標誌。空襲剛結束,這座建築似乎未受重大損失,但在幾天之後它卻轟然倒塌了,德國人相對完好地保存了建築的每一片重要殘片,因此重建這座建築成為一個空前的歷史修復工作的樣本。得到聯邦德國那邊科學家的鼎力相助,當初精心記錄的結構細節和最新的計算機技術結合在一起,通過分析舊照片,加上3D掃描建造可以多角度比較的數字模型,讓物歸原位變得非常便捷了。

運用稍微落後的技術但帶著相同的耐心,在統一之前,東德人已經著手修復了另一些重要的文化建築,其中也包括和我來訪的工作有關的建築,比如茨溫格宮,它是一個博物館群落的一部分,這些建築一起構成了德國最著名的藝術收藏地之一:德勒斯登國家收藏館。當建築恢復如初,人們將戰爭中轉移秘藏的珍寶珍重地放回收藏它們的原處,一切好像是穿越時空,神奇地「復位」了。

「如初」的秘密也許就在茨溫格宮等收藏的藝術珍品之中。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方視覺文化對於「精確」的追求,使得工程師多了天然的幫手,讓他們能夠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修復工作。這項成績本不是德國人的專美,最著名的描繪德勒斯登的藝術家是威尼斯人貝納爾多·貝洛托。今天的德勒斯登街頭多處張貼著貝洛托城市風景的複製品,旁邊就立著一個捕捉類似藝術家畫作視角的真實「畫框」,似乎是想證明他們重建的德勒斯登和真實的歷史不差毫釐。

在此,視覺藝術和科學攜手了,德國人藝術家和工程師的雙重性格,也正是德勒斯登的雙重性格——就憑這一點,它挨炸彈也確實事出有因,雖然納粹政府在轟炸後反覆強調德勒斯登是一個文化中心,平民和不設防的城市,事實上它確實是一個重要的軍工基地,它美輪美奐的建築也是某種工程學成就的象徵。

儘管人們對於「如初」那麼在乎,但德勒斯登的歷史其實並不長,也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古老,這種歷史在形成過程中就已經有很多次技術創新了,以至於對人們認定修復的「原點」產生了某種困擾。負責設計建造聖母教堂的喬治·巴爾是採用砂岩而不是通常的青銅或木骨構造它的穹頂的,這在當時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大膽的創舉。當戈特弗里德·森佩爾在建造他著名的歌劇院的時候,他也非常注意結合近代的建造技術而不囿於尋常風格,不惜被人認為缺乏「德國」品質——其實,作為一個新興的民族國家,19世紀的德國建築師本有著挑挑揀揀的優勢,森佩爾的老師卡爾·辛克爾就已經意識到,需要在當代人的情境中靈活利用古典樣式,形成具有時代特點的紀念性風格,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德國建築」。

有時候,你不能不覺得,我們心目中德國人對「歷史」的愛好多少是一種錯判,來源於某種外人才有的錯覺。他們其實並沒有像我們一樣在乎「歷史」,一如森佩爾和辛克爾在「歷史」轉折時刻的大膽抉擇。理性造成了美學上古怪的平易,而技術選擇本是中立的,它們骨子裡的激進和表面的「古典」印象形成了某種反差,相同的邏輯有時可能帶來截然不同的面貌,就像軍工和文化的融合。兩德統一之後,這座城市很快又成了新的生產中心。

在今天的德勒斯登,大眾汽車最重要的生產基地和展示中心「玻璃工廠」,是一個比歷史城區更受歡迎的旅遊項目,恢宏利落的現代建築雖然毫無表面的歷史氣息,卻透出和大教堂一般的莊嚴和技術精美。就在老城區的核心,緊挨著那些被恢復的「歷史建築」的其實不乏嶄新的建築,它們在外表低調地應和著老城的原來面貌,但是內里卻是嶄新而考究的現代功能——比較特別的是這些商場和購物中心儘管裝飾一新,卻嚴重缺乏應有的人氣,看不見幾個人真正在大手筆地「血拚」。

也許正是這點會使對「意義」懷著高度期待的旅遊者覺得不過癮,整個城市就像一部機器,不管實際看上去如何,它們協調的步調只是為了調到同一個時間,冷冰冰的,無處不在的精確取消了必要的過場,也切斷了一個人想像里世界該有的連續性,讓心理感受在毫無聯繫的冷熱兩極間翻滾,冷的是功能所需,熱的是消費歷史的慾望,時而「日常」,時而「文化」著。


在歐洲和北美,類似的冷和熱的交替也許並非絕無僅有,也就是說,這是一種西方人的文明乘以當代資本主義可能產生的普遍現象,一種並不少見的魔術。作為一種圖像,「歷史城市」原本可以是投影儀的鏡頭投射出的簡單畫面,是「類型片」,但由於偶然的歷史遭際和最新的政治文化格局,這種原本複雜的層次變得更加弔詭了,變成了不同的懸念。很顯然,德勒斯登的現代歷史本身就潛伏著某種變數。

對於統一,前民主德國人民有著一種苦澀的意味,他們費盡心力要回的絕不是簡單的「歷史」。對於蘇聯人在場的四十年歷史,他們感受複雜。在統一之前,政府特意保留著聖母教堂的廢墟,覺得這才是更「正確」的歷史,儘管和同樣遭受轟炸的考文垂結成了姐妹城市,前民主德國政府依然試圖使大眾相信,這種「歷史」應該看成以英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罪惡——邱吉爾曾經辯護說,大轟炸是為在東線作戰的俄國人起見,但德意志民主德國無法把這筆帳算到蘇聯人的頭上。

今天,完全如初的聖母教堂反而使得一部分人變得困惑了,他們的城市到底是向前走還是埋頭在歷史的流沙里?恢復過去的價值也許在重新喚醒一種新的「德國性」,它值得兩德人同時為之驕傲,但真實的情況是,這種驕傲不僅和帝國時期的德國歷史隔著一層,由於民主德國人民自己在意識形態上扭曲近四十年,它也和飛速發展的時代有相當大的距離。

在修復歷史城市中凸現的今昔矛盾不僅是技術上的。要知道,當從廢墟的地面挖掘下去時,被帶著泥土翻卷出來的將不僅僅是「德國的記憶」,而是遠為複雜的歷史層積。2001年,森佩爾設計的另一座重要建築猶太教堂又回到了德勒斯登,但和其他舊建築的恢復不同,最終決定不再依據原樣「復建」而是邀請了當代的建築師重新設計這座教堂,為了喚醒「歷史」,人們只是找到了代表著猶太人的大衛星構件,把它放迴風格完全摩登的新建築的顯要位置——不同於先前復建的其他建築,1938年猶太教堂的毀棄和1945年的大轟炸並無關係,在這個時間點,就是上了年紀的人們也不一定記得,在他們的少年時代,早在大轟炸的慘劇發生之前,事實上是這城市的人自己叫著好兒拆毀了這座建築——文明之中的毀滅並非僅僅只有一種加害者和受害者的關係,德勒斯登是否同樣需要人們深刻地記住這段歷史?

更有甚者,儘管技術檔案可以準確地記載每一片殘磚碎瓦的物理信息,作為依然在發展的現實的一部分,「歷史」卻不可能都是靜止的。這個足以啟人深思的現象並不發生在德勒斯登的老城區——只要走出這座城市就可以發現,城外其實有著同樣生機勃勃的文化遺存,另一部德勒斯登的歷史。即使沒有了它的建築瑰寶,在聖母教堂重建之前,這座城市依然可以靠它18和19世紀發展起來的易北河谷文化景觀贏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令名,18公里長的景觀從城市近郊一直延伸到皮爾尼茨宮(Pillnitz Palace)16世紀就開始的營建,這些景觀在1945年的轟炸中僅僅受到輕微的損失。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2006年,就在修復聖母教堂的第二年,同樣是德國人,頂著各方面的壓力在河谷中新建了一座4個車道的瓦肖洛辛大橋,三年之後,這導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做出了一個罕見的嚴厲決定——將德勒斯登移出世界文化遺產的名錄,因為它不再具有「傑出而普遍的價值」了。其實很多人或許同樣會質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立場,難道作為一座依然在不停生活和生產著的城市,任何現代的營建都必須為「歷史」的名義而停頓嗎?畢竟,歷史「景觀」比歷史「城市」的定義更能向人們提示歷史遺存「活」的一面。


即使在當地人中對於「修復」也有著截然不同的意見,因為這樣的現實所指示的不僅是傳統也是他們的未來。就在他們的身邊,徹底重建老德勒斯登的浩大工程還在一天天地進行著,時時地,對於過去的想像與緩慢前行的現實生活兩相牴牾。每「修復」一幢新的老建築,這種疑惑也許就會更深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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